讲课

这学年快过完了才发现，现在终于可以举重若轻地宣布，我已经讲了「十几年」的课了。讲课是个难事儿，难就难在无论怎么讲都很不靠谱。你要是高屋建瓴吧，他说你没有细节的渲染；你要端着放大镜注重细节吧，他说你讲得太深，听不明白；你深入浅出花无数时间精心准备的幻灯片，他说你讲得太快；你自带一盒粉笔在黑板上举一反三慢下来呢，他说你考试的范围没讲到。语言也要细细斟酌：你活泼吧，有没人听明白你笑话的风险；你严肃吧，他听得腻了下次压根儿就不来听你的了。要是在国内讲就更难：用中文讲专业词汇量不够，用英文讲又有在座的听不太明白，又不好意思提问，因为他英文口语可能不够自信。所以说，讲课是一门艺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讲得游刃有余的艺术。

清华上了五年，但上过的课还不如当时的民办新东方印象深刻。那会儿的新东方主讲就是俞敏洪，现在自然是微博粉丝百万，十七年前只不过是个民办英语学校的主打贫嘴而已。但是俞敏洪贫嘴和新东方其他人就是不一样。俞敏洪上的verbal，我认识的无论是清华的什么大牛还是北大的什么精英，全都到中关村一个小破阶梯教室听他贫，无一例外。主要是因为他特别能白活，没什么动静的英文词儿都能上个段子，要是稍稍能引起点联想的，马上上纲上线直接谈交友谈哲学谈社会，当然最多的还是聊出国。那会儿出国相当难，清华北大还没什么国际影响，申请出国要放弃本校免试读研，算个风险很大接近买彩票的工程实践。有了俞敏洪的课，很多人不但学了几个新词儿，更重要的是把本来试试看的心理演变成了全面出国誓死不回头的热情，以致很快俞敏洪的新东方免费课有上千人参加。俞敏洪的课，没有板书，没有教材，没有幻灯，没有提纲，没有作业，也不用记笔记，在场的上千人竟然全听傻了。唯一的期末考试就是GRE，考好了就有可能中彩票去美国。说白了，他讲的不是英文，是他无法掩饰的人格力量，是他声音洪亮口若悬河张牙舞爪的表象下蕴含的激情。

俞敏洪讲东西，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听不懂的。这一点，特像果粉的偶像乔布斯。唯一的区别，是乔布斯的境界又高了一层。他的演讲全是精心准备、字斟句酌过的，大到时间的安排，小到每一个笑话，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但他的演讲，妙就妙在让人听了觉得他是在临场发挥，在谆谆善诱地跟你拉家常。他用的语言一概简单明了，似乎没有任何修辞，没有任何做作，没有任何掩饰。他凭着如此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天才，让在场和不在场的粉丝年复一年地物我两忘只盼时间停滞不前。这种一边讲一边和听讲的粉丝达成一种默契和互动，继而左右他们未来的生活方式和轨迹的，实在难到了极点，可俞敏洪和乔布斯都做到了。

下礼拜又要回国讲课了。每次跟人家说，我一上讲台就紧张，人家都说，啊？你还紧张呀。其实我做梦都是讲课讲错了的噩梦。但要是真等清醒了开始上课的时候，总还是盼着第二堂课的人数不要减少太多，盼着有朝一日能像俞敏洪乔布斯一样，「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等有那么一天，俞敏洪乔布斯都不再上讲台的时候，我想我会怀念他们，还有他们讲过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