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 No
李老师,您好!关注您的微博有一段时间了,常看您回答一些年轻人的问题,今天我也有个小问题想请教您。
我即将与父亲同事的女儿去上海玩几天,还有另一个她自己的朋友同行,与我更是初次相识。客观地说我们的关系属于几年未见的、非常普通的朋友,在旅行中做个伴。
由于上海某乐园正值旺季,票价比平时贵,算上一些附加消费大约会达到700元一天。我旅行是用的自己的存款,考虑到研究生开学还会花一大笔钱,我不太愿意花这个钱,所以与另两女生商量前一天晚仍住在那个乐园附近,但去的那天分头行动,她们俩去乐园玩,我回城内看艺术展,晚上再汇合。但她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就退掉了房间说不去了,但又说非常遗憾。我感觉自己很扫她们的兴,因为她们确实很想去,所以目前我花这笔钱跟她们一起去乐园仿佛成了维持她们旅行心情的唯一方式。
我感到不解的问题是,我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需求和别人(情感)需求的冲突?
在我的价值观里,她们愿意去就去,我不太愿意去就不去,分头行动再汇合即可,大家都开心,不需要为彼此牺牲什么。但我没考虑到她们希望三个人总是在一起,甚至愿意因此不去乐园了。如此一来,她们将去与不去放在了利益的对立面,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类似的事。
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700一天肯定觉得贵的,但他们听说此事后,表示愿意他们出钱让我去。我感觉此举意在让我合群和学会迁就别人。多出700我自己也是可以负担得起的,只是基于对存款的规划,不愿意而已。
总结为一句话就是,我大概太贪心,既不太愿意打乱自己的规划,又不想伤害别人的感受。我想这种矛盾或许来自我自己强烈的自我意识,它告诉我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但是周围环境(例如父母在此事中的举动)又时刻提醒我应该考虑别人的感受,甚至牺牲自己去顺从别人,以维持一种「快乐的大氛围」,所以我感到很纠结。
如果是事实需求的话,我相信总能找到折衷的办法。但当我面对的是情感需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随意洒脱一点谁牺牲迁就一下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有时候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就容易改变一个人的风格。虽然此事只是小事,但我感觉它反映出了我在人生某种大原则上的摇摆不定。希望听听您对此类事的看法,谢谢您!(问题来自微博私信)
十几年前我还算是年轻教授那会儿,每年有一次机会可以和系主任聊一会儿天。系主任「面授机宜」,算是我当时的「mentor」。
有一次他看到我在十几个会议里担任了各种这组委会那委员会的成员,不但没有因为「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而表扬我,还竟然建议我少接受几个这方面的邀请。
「You should learn to say “no” to people.」他说。
这是当年系主任给我的所有建议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
因为「say no」是一种「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哲学,一种「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境界。我即使在多年以后的今天,依然觉得这种境界犹如「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般遥不可及。
「Say no」之所以遥不可及,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所有待人接物的道理,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啊,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啊,什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啊,什么「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啊,什么「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是索取」啊,都与「say no」的哲学南辕北辙。
我之所以一直在用英文的「say no」来代替中文的「说不」,是因为前者我觉得很自然,而后者却因为这些从小到大的道理,觉得很唐突,很没有礼貌。
比如我平常跟小女儿建议她早点儿弹会儿琴什么的,她每次只需要一句「thanks but no thanks」,就一定可以把我凌厉的武功招数自然而然地化解于无形。我不但一点儿都没觉得生气,还觉得有点儿俏皮可爱。
而换了我呢,每一次没有狠下心来「say no」,到最后都差点儿沦落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境地。因为在我的「公理系统」里,一旦答应了别人,我绝对不会中途变卦,而且一定要把答应别人的工作做得尽善尽美。
一旦答应了别人,不仅仅可能像你的故事里一样多了一笔不菲的花费,而且还花了自己的时间。几百块钱省下来可以用在很多其他地方,但至少将来还可以再挣;时间则是一种更加无情的资源投入——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say no」哲学的最大好处:最初别答应别人,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所以,理直气壮地、不计后果地、自私自利地、不顾集体利益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说「no」吧!洒脱地牺牲一下别人,迁就一下自己,这就是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生哲学。
但是我不得不再次强调,这种境界实在太难以企及了。
比如今天有一个陌生人通过微博问我问题,我本来完全可以对她说「no」,可还是一念之差,想着「说不定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朋友呢」,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给她写了如上的文字。
2018年7月,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