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那么,爱呢


刘瑜
 

今天摘抄的是刘瑜老师的《那么,爱呢》全文。这是一篇刘瑜于2004年11月至2005年1月首发在MITBBS上的短篇小说。自从十几年前读到这篇小说,一直认为这是刘瑜所有文字中最震撼、最精彩的。刘瑜独辟蹊径,那种中英文混杂的幽默,对中国留学生芸芸众生的心理刻画,还有当年那「暗件」横行的交友网站,无一不值得慢慢地回味和珍藏。

2020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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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的时候,王徽以为自己是冲着爱情去的,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就算这是一个误解,也是一个真诚的误解。难能可贵的是,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也就是在蹬掉别人四次,被别人蹬掉六次之后,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仍然保持着这种淳朴的误解。毛主席曾经说过,一个人误解一次自己不难,但是要误解自己一辈子,还是很难的。但是,王徽却做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他把对自己的误解提升到了一个信念的高度。

如果我仅仅是冲着把女人搞上床去的,为什么我不直接去叫个鸡呢?这个简单的问题,成了王徽追求伟大爱情的有力证据。每当某个女孩带着幽怨的眼神,要从他身边夺路而逃时,他就抖出这个论据,末了还冲着女孩的背影加一句:人家鸡的服务还更专业呢!

因为他没有叫鸡,所以他追求的是爱情,也就是比性交更高级的东西。为了伟大爱情,他连更专业的性交都牺牲了,每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都涌起一股深深的自我感动。

当时在未名交友上注册时,他是这样想的:我今年刚毕业,拿到一个还不错的学位,刚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工作,我长得也还不错,新租的房子也不错,总而言之,一切都很不错啦。为了把这不错的一切推向更不错,他自然想到了去找一个不错的女人。他觉得一个不错的女人,就像一杯冰淇淋上面的红樱桃,对他不错的生活,会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

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叫做未名交友的网站。他早知道这个网站的存在,原因是这个交友网站有一个姐妹网站叫做未名空间,而这个未名空间是一个广大留学生交流时政思想和生活经验的地方。王徽很有思想,比如对台湾问题,他就很有研究。他观察研究了很多年,得出了一个深邃的研究结论,这个结论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打」。王徽定期跑到未名空间的台湾版,去宣扬他这个深邃的思想,用各种说法、各种语气来表述这个「打」字。把「打」这个思想重复了四年之后,还能够把它说得如此激情澎湃、铿锵有力,可以说王徽的确是一个纯正的爱国青年。王徽也很有生活经验,比如对女人,尤其是女留学生,他就很有经验——毕竟,如果包括单相思和一夜情,他来美七年,经历了或长或短的七场恋爱,得到了七种经验,七种教训,有过七次心痛,七个伤疤。这丰富的失恋经验,让他对女留学生也得出了一个深邃的研究结论,这个结论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贱」。他甚至得出了一个女留学生长相和身价的换算公式,根据这个公式,一个女孩如果十个人里面有八个说好看,你要追到她,就需要年薪十五万以上,而反过来如果一个女孩十个人里面有十一个说她不好看,那么她就需要倒贴十五万才能找到老公。他经常跑到爱情版和家庭版,去宣扬这个研究成果。除此之外,王徽对很多其他的事务都颇有研究心得,他渊博的知识,可以从他在未名空间所发帖子的标题中看出:《男生一般都有几条内裤》,《未名空间四大美女谁最美》,《同性恋当然是变态》,《今夜我是乌克兰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未名交友出现的时候,他并没有赶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原因是那时候,交友网站还不很成气候,人少,美女更少。但是,随着2004年春天的到来,美女们越来越多地闪亮登场,贴头像抛媚眼,又随着他夏天找到工作,初秋时节,他决定将自己抛出。

是时候了,他想。

作为一个华尔街公司的股票交易员,他凭着职业的敏感判断,是时候了。 他夏天找到的这个工作,年薪七万,加上bonus,怎么也快够上八万了,也就是交友的工薪一栏中的第三梯队了。按照他的计算公式,就是够上那些十个人里面有六个说好看的女孩们了。从学生到第三梯队的这个飞跃,彻底改变了王徽在恋爱市场上的位置。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穷学生,坐在舞会的角落里默默地喝下三听可乐打了三十个饱嗝后悄悄地离开,而今他已经是华尔街成功人士了——至少是指日可待了。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囤积居奇了三十年,该出手了。

一个秋雨凄凄的深夜,王徽吃完最后一口他亲手炒的芹菜炒鸡丁,抹了抹嘴,决定注册了。

填到征友信息那一栏时,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不就是个女的找男的,男的找女的吗,哪有那么多可唧唧歪歪的?于是,他在信息那一栏里,填了一串「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但是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妥。这样的敷衍了事,怎么能体现我王徽——一个未来的钻石王老五的优势呢?于是,他决定突出一下优势,把原来的那些废话删掉,改写道:I graduated from a first-tier university with a master degree in finance. I work in a Wall Street company right now. My career is very promising. I’m handsome, nice, humorous. I’m looking for a beautiful girl, outside and inside. 翻译成中文,就是:我毕业于一所牛逼的大学,读的是牛逼的专业,在一个牛逼公司工作,职业的前途很牛逼。我长得很牛逼,性格很牛逼,谈吐也很牛逼。我要找一个牛逼的女孩,她要从里到外地牛逼。

嗯,好多了,王徽想,像个有为青年的样子,我要是女孩,不找这样的找哪样的呀?让他起网名的时候,他郑重起来,什么样的名字吸引美女呢?费了好大劲,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把名字起成diamondfive,也就是钻石王老五的直译。含蓄,一定要含蓄,他告诫自己。正如欲盖会弥彰,「欲彰」也会「弥盖」,这是同一个道理。于是他起了一个他能想到的最酷的名字:BigShrimp。

对,一头虾,一头所向披靡的虾。

然后就到了长相那一栏,那里有很好、好、较好、普通、普通偏下这几栏,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很好,对此他是这样看的:虽然我眼睛很小,但是很有神;虽然我鼻子不高,但是who cares about鼻子;虽然我嘴唇有点厚,但是嘴唇厚还是薄好看,目前美学界还存在争议;虽然我脸有点太圆,但是这只是让我显得年轻。

到了收入那一栏,也就是他认为最重要,如果不是唯一重要的那一栏。确切地说,他的收入是七万多,但是他把未可知的bonus也加了进去,就变成了八万。按照四舍五入原理,又变成了十万。对,就填十到十五万那一栏吧——这就意味着他进入第二梯队,其直接后果就是十个人里面有七个会承认好看的那类女孩,进入了他的视野,比如他的哥们儿陈立巍的老婆孙海燕那种姿色的。

对,怎么也不能找一个比孙海燕差的,陈立巍个子比我矮,挣的钱比我少,长相只能用很坎坷来形容,如果我找的老婆还不如他的漂亮,我不是白混了吗我。当然,王徽选下十到十五万之前,还是有所迟疑的,他在想,如果他填了十到十五万那一栏,那么所有给他写信或者回信的女孩,都只能是拜金女郎了——而他王徽,最痛恨的就是拜金女郎,虽然这么多年来他的奋斗目标就是成为一个diamondfive,也就是拜金女郎的偶像。过去七年七次失败的恋爱经历深深地启蒙了他,让他对女人有七种幻灭的理由。但是在这七种理由里,无疑,穷是最致命的。至少黎圆圆当年蹬掉他,肯定是因为这个,证据就是当年跟他分手不到两个月,她就跟另一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好上了。不就是个做IT的吗,靠,老子今天还搞finance呢。

虽然在填下十到十五万之前,王徽有所犹疑,最后还是点了下去。毕竟,他还是相信伟大爱情的,他相信,在那汪洋大海的女ID中,一定有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纯情美女,也像他一样相信伟大爱情。退而言之,就算是拜金女郎,也要区别对待,只拜金不拜心灵的女人,和既拜金又拜心灵的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只想找一个只拜心灵不拜金的女人,但是如果碰上既拜金又拜心灵的女人,他也是可以和她们周旋的,这总比只拜金而不拜心灵的女人强吧。我有钱,并不意味着我有的仅仅是钱,正如她们拜金,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拜的仅仅是金。就这么七推理八推理,王徽终于把多金和心灵美的辩证关系搞清楚了。把这个辩证关系理顺了之后,他心安理得地选了十到十五万。

把所有的信息填毕,王徽如释重负。

我王老五总算是熬出头了!他靠在椅子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象美女们看了他这个无可挑剔的profile之后,会像抢购名牌皮鞋一样蜂拥而上,就算买不起的,也会在门前逡巡不已。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登录了,决定开始搜索。他,三十岁的王徽,未来的钻石王老五,在经历了七次失败的恋爱之后,决定在第八局反败为胜。他踏着BigShrimp这个ID,仿佛一个冲浪运动员踏着自己的滑板,到女人的海洋里冲浪来了。暴风雨啊,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勇敢地昂着头,志在必得地冲了出去。

征友信息:I graduated from a first-tier university with a master degree in finance. I work in a Wall Street company right now. My career is very promising. I’m handsome, nice, humorous. I’m looking for a beautiful girl, outside and inside.

交友目的:终身伴侣

性别:男

所在地区:美国,纽约州

年龄:三十

身高:一米七三

体重:七十公斤

长相:很好

最高学位:硕士

职业:财经、保险

年收入:$100,000—$150,000万

……

唐小瑛浏览未名交友上的那些profile时,手里正捧着一杯绿茶。看到这个profile时,她正想把那杯绿茶往嘴里送,但是这个profile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张着嘴,一只手把茶托在嘴边,另一只手点着鼠标往下翻屏。等她看到长相很好时,那只托住茶的手从嘴边滑到了胸前,等她再看到年收入$100,000万—$150,000万时,那只手干脆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嗯,一个重点考察对象,她想。

她又把屏幕翻了回去,看了看这个ID名称,BigShrimp。还挺酷的,她想。她把这个ID抄写到她手边的笔记本上。在这个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十个ID了,它们分别归属在「一般考察对象」和「重点考察对象」两个标题下面。其中一般考察对象下面有六个ID:Coolbuddy, lookforyou, sunnysep, SecondToNone, Comeonbaby, myheart;重点考察对象下面有四个ID,分别是:IvyLeagueGuy, romance04, sexandcity, BigShrimp.

今晚的搜索到此结束吧,她想,已经十个了,完成任务了。十个是她分给自己的日工作量。自从前天她交了高级会员的会费以后,她就决定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权,挖掘一下网上的矿产。在她成为高级会员之前,虽然也有一些人加她为好友,给她发信,但是她感觉自己就像个供在庙里的菩萨,别人给它烧香也好,冲它吐痰也好,它只能阿弥陀佛地坐在那里干瞪眼,却无法主动出击。

据她观察,那些四处主动给人发信的,一般都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情况的困难户,比如那个频频给她发信的ID,MeMeMe,离了婚带孩子不说,四十岁了不说,肥头大耳不说,就冲他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世界多么贫乏。咪咪咪,还喵喵喵呢。

现在好了,她也是高级会员了。失去的只有十五块钱,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她之所以对这十五块钱想开了,是因为她在B-school读书的好友方爱晶的一句忠告。方爱晶说:「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那天她俩坐在Starbucks的咖啡馆里,在唐小瑛倾诉完自己恋爱的烦恼后,方爱晶,一个资深的恋爱专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世上无难事,只怕经纪人。唐小瑛你好好想想,其实你今天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是因为你一直没有真正努力过,你总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生活,碰到谁就是谁。我告诉你,你等着天上掉馅饼,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

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说得多好啊,唐小瑛想。方爱晶的老公刘广,不就是她自己频频参加纽约华人金融界聚会给掌握来的吗?长得帅,性格阳光,还爱她爱得屁颠屁颠的。我呢,虽然长得比她差一点点,也差不了太多吧。如果说爱情是一盘围棋的话,方爱晶则是九段高手,而我呢,最多只是业余一段。业余一段,自然要向专业九段高手学习。这样想着,当晚她就冲到了未名交友上,啪地甩了十五块钱,开始驾驭自己的命运。

唐小瑛认为自己在情场上只是业余一段,不是没有根据的。不说别的,连夏力这个人都搞不定,一想到这一点,唐小瑛就感到伤心。夏力正如他所谐音的那种车一样,是一个三流牌子——他虽然个子很高,但那完全是他那个长脖子的功劳。他长长的脖子和他细细的身体浑然一体,高高地举着他的大脑袋,让人想起亚热带的棕榈树,所以他的身高很难说是一个优势还是一个劣势。除此之外,他那个破文科Ph.D.读了六年了还在读,都三十二岁了,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其日常消费的恩格尔系数远远高于留学生的平均水准。但是,「更重要的是」,唐小瑛每次说到这一点,都要强调一下,「他不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珍惜,什么叫关心别人」。为了论证这一点,唐小瑛举的例子通常是夏力从来不陪她去Chinatown买菜。夏力自己在吃的方面缺乏进取心,对pizza,pasta,和local店里有限的几种蔬菜感到心满意足,所以体会不到去中国城买菜的必要性。「问题是,你爱吃pizza并不等于所有人都爱吃pizza,」唐小瑛愤怒地指出,「你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吗?」结果吵到最后,夏力毫不妥协,他的立场是:「你不爱吃pizza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你自己去解决。」

和夏力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让唐小瑛深刻地意识到:不要以为一个男人穷,他就会以勤补拙,努力用自己的主观态度去弥补客观条件的不足。不,从夏力和刘广之间的对比,唐小瑛看到了事业有成和心态平和之间的正比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所列举的考察对象个个都是年薪至少五到八万。对拜金的这种诠释,让她感到豁然开朗:说到底,我仍然是一个纯情女生,我拜金,并不意味着我拜的仅仅是金,正如钻石王老五身上有金,但有的不仅仅是金。恰恰相反,鉴于金和心态之间的正比关系,我拜的不是金,而是与金相联系的、金背后的健康平和的心态。

但是,唐小瑛也不想立刻解雇夏力。她的策略是:先找到一个合适的,再把他踹掉。她之所以选择这样做,首先是出于投资多样化的考虑:万一网上找不到合适的呢?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兵家的有利地势。虽然夏力脖子太长、钱包太瘪,更重要的是,不懂得爱她,毕竟,他们之间还是有多年的情谊。如果爱情注定了只是两个人的相互忍受而已,对于唐小瑛来说,忍受夏力至少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再去培养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忍受力,该花去多少时间和精力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懒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热衷于在网上昏天黑地地找coupon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爱挖鼻子呢?想到这些,唐小瑛眼前一抹黑,不禁对夏力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情。其次,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那现在就更不能跟夏力分手了。她幻想着有一天,找到一个像刘广一样英俊多金又疼人的帅哥,把他像一麻袋金元宝一样往夏力面前一说:「Game over,你可以走了。」那该是多么爽的一件事!跟夏力在一起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泪水,都将被那一刹那的快意炸得分崩离析,而夏力将捂着自己流血的心口踉踉跄跄地离去。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唐小瑛跑到未名交友的真正目的 —— 似乎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一个次要的目标,而灭夏力的威风才是当务之急。我让你不陪我去中国城买菜,我让你老是不接电话,我让你总是说我有病,我让你上街的时候从来不拉我的手,你等着瞧吧你,我唐小瑛从现在开始,就去网上找一顶最绿最绿的帽子,比韭菜还绿的帽子,一把扣到你的头上去。

决心已定的唐小瑛,把几位考察对象的ID输入到邮件的收信人名单里,再把昨天写的那个自我介绍copy/paste到邮件内容里。这个邮件是这样写的:「Hi, I’m a lovely girl, good-looking, smart and kind. I like sports, traveling, reading, and best of all, cooking for friends! I’m a student majoring in chemistry, so hopefully my major will help me to produce some chemistry between us! Please write back to me, your parents will like me for my gentleness, and your friends will like me for my enthusiasm. Looking forward to getting in touch with you!」 唐小瑛又把内容给读了一遍,边读边会心地笑着,她最得意的就是倒数第二句,短短一句,勾画出她既善解人意又活泼可爱的个性,谁不愿意找一个老头老太太喜欢、朋友们羡慕的女孩儿呢?没错,那就来找我吧!她高高兴兴地点击了「发送」按钮,点击完了之后,身体向后靠到椅子背上,举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啊,方爱晶说得对,不能让命运掌握你,而要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唐小瑛觉得自己给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漂亮的U-turn,拐角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蔚蓝色的晴空。

王徽登录了之后,首先是被女孩的琳琅满目给镇住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天使脸蛋魔鬼身材的,魔鬼脸蛋天使身材的,清纯的,故作清纯的,呆傻的,装疯卖傻的……他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大观园,一脚深一脚浅,无数只蝴蝶在眼前飞,不知道去捉哪一只才好,于是东扑一下,西抱一下,脸上的表情渐渐花痴了起来。

可是王徽的花痴只持续了两三个晚上,就平静了下来。他发现,这么多女孩,原来大多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比如这个女孩,长得不错,笑得挺甜,可你进去一看,弄半天原来人在重庆,不就是想找个搬运工吗?靠。还说什么「愿与你同甘苦,共患难」,你一个重庆的待业大专生,当然愿意跑到美国来和我们这些混出眉目的人「同甘苦,共患难」了,我们这多苦啊,苦得又买车又买房的。还有这个女孩,整两张朦朦胧胧的艺术照往那一贴,蒙谁啊这是,最烦的就是这种含情脉脉的艺术照,浑身发荧光,跟个UFO似的。还有这个姐们,一张照片没有,一篇日记没有,征友信息就一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什么意思啊?转一句古诗就想搞定一个男人啊?你说我看了这句诗,能看出你是好人坏人美女恐龙?春来发几枝?我告诉你吧,春来发零枝。最可气的是,这种信息量为零的征友广告一把一把的,有的是一句歌词,有的是一句废话,有的是一串「啦啦啦啦啦啦啦」,你说你P都不放一个就想让别人把一颗追求伟大爱情的心交给你了?还有这个女孩,日记写道「也许是我对爱情的看法太理想主义,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爱情」,靠,你长相普通、身高一米五四,还以为自己没有找到爱情是因为自己太理想主义?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这?最最最烦的就是这种在婚姻状况里写「以后再告诉你」的,无非就是离婚或是已婚呗,你他妈有胆量来就不要蒙着脸来,莫非还想把纯情少男骗到手再告诉人家你老公端着猎枪随后就到?……

王徽一路看一路在心里评论过来,脸上的表情在花痴和愤青之间漂移。然而,如果说上述空洞的、势利的、装傻的、做作的ID让他感到愤怒的话,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有娇俏美丽的照片、但是几乎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的ID。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一方面,他对这种脸蛋大拍卖的行径感到深深的鄙夷,他觉得照片里的那些美女仿佛在宣布:我还犯得着说别的吗?我都把漂亮脸蛋撂这儿了,你们就掐去吧,好好掐,掐死了后果自负。王徽对这种公然的挑衅感到屈辱,在这些漂亮脸蛋上,他看到了傲慢,看到了轻蔑,看到了对他王徽个人的人身攻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抗拒这些甜美娇俏的脸蛋,如果这些漂亮的脸蛋下面,还有两只蠢蠢欲动的、挤作一团的动物在对他探头探脑,他就更加无法抗拒了。面对这些千娇百媚的脸蛋和连绵不绝的胸部,王徽咽了一口口水。又咽了一口口水。再咽了一口口水。等到已经咽无可咽时,他结束了自己在屈辱和诱惑之间的短暂徘徊,一头倒向了诱惑。倒向了诱惑的王徽,一口气加了五十个美女为自己的好友(其中一半是长相「很好」,但是照片不公开的)。他是这样想的:虽然女孩漂亮不是伟大爱情的充分条件,但毕竟是伟大爱情的必要条件。我为什么不能由外到里、由浅入深地去了解这些美女呢?正如一个美女幽怨的标题所说:难道漂亮也是一种错吗?再说了,王徽认为他在漂亮脸蛋和高耸胸部面前的脆弱,不能由他一个人负责,这是上帝写男人这个程序时没有清除的一个bug,这个bug已经造成了人类几千年的悲剧,又怎么能要求他小小一个王徽去突破这个悲剧,去实现男性的终极解放呢?

有必要指出的是,王徽暂时没有交高级会员费。当然这不是因为他交不起这十五块钱,也不是因为他在网上找女朋友的心情并不急切,他不交这个钱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它是钱。多年来勤俭节约的生活,使他对钱的朴素情感进化成了一个本能,而本能是条件反射似的:正如太阳射过来的时候人会本能地眯上眼睛,有人向王徽伸手要钱的时候,他会本能地捂紧钱包。「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而是没必要花这个钱」,以前和黎圆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告诫她这一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他是半个月后才逐渐明白的。也就是说,他的理智从本能中破土而出,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在这之前,他尝试了各种把e-mail地址窝藏在profile里的方法。比如,把雅虎用各种各样的谐音表达:亚户、丫湖、呀呼、压弧、崖浒、押互、鸭乎、轧壶、鸦蝴,甚至想到了两个艰深到龌龊的字「齾鶦」,但鉴于估计中文女博士也无法破解这两个字,只好作罢。被站方一一破获之后,他又改用隐晦的方式表达:「my e-mail address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an elegant tiger」,「please e-mail me and I hope I’ll get a very hot mail」, 「if you’re smart enough, you’ll find I am a hot male」……同样被站方一网打尽。之后他又开始把e-mail地址藏在日记里,一篇被删再来一篇……总而言之,抱着他的两个e-mail地址在那几个小方格子里东躲西藏,仿佛一个地下党员抱着一封鸡毛信颠沛流离。他与交友网站的管理人员斗智斗勇斗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决定反戈一击,在悲壮地交出那十五块钱的那个夜晚,他在交友日记里动情地写道:「商业化的浪潮,甚至不能放过一个爱的角落吗?当某些人试图从别人对爱情的追求中牟利时,不觉得堕落吗?感情是无价的,而某些人却试图给无价的感情标一个价码,哎,世风日下,呜呼哀哉。」其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回到王徽加了五十个美女好友的晚上,在那五十个美女中,他最感兴趣的应该说有两位,她们的昵称分别叫小花猫、夜归人。他觉得这两个女孩分别代表了可爱和性感。小花猫属于那种除了两张美照只有一句废话的ID,但是,因为那两张美照是如此之美,以至于那一句废话都显得不那么废了。那两张美照,一张是webcam的正脸照,一张是展示美好身材的全身照。正脸照上,小花猫长发披肩,眼睛笑眯眯的,像两弯月牙儿,嘴巴咧得大大的,一眼看过去有点像那个《东京爱情故事》里的丽香;那个全身照就更不用说了,大约是她参加朋友的婚礼时照的,穿着粉色礼服,那个胸啊,那个腰啊,那个臀啊,王徽看了之后,和他看完文学巨著《战争与和平》之后的观感类似:波澜壮阔,回味无穷。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花猫竟然人就在纽约,而且是硕士,就业于电脑/IT行业,身高一米六八,年龄二十四岁,靠,这简直是为我王老五量身定做的啊!王徽突然觉得上帝就像是一个正在给他敬酒的哥们,心里生出了一种感动。

夜归人则是一个完全相反的类型,她的特点就是骚,虽然她网上没有照片,但是她长相一栏填的是「好」。更重要的是,她的四十二篇日记,篇篇都打着骚的烙印。在这些日记里,她追忆了她和前美籍男友痛彻心肺的爱情以及他们刻骨铭心的上床经历,「他的呼吸,像夏天早上的暖风,在我耳边轻轻吹动,吹醒了我身体深处的那只小鸟。小鸟醒来了,停靠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啄他的嘴巴。他睁开了眼睛,而他的眼睛仿佛一个透明的湖泊,我在湖中迷路了、坠落了。他的大手,托着我轻盈的身体,仿佛托起一叶轻舟……」写得多美啊。一个女人骚不奇怪,骚得如此忧郁、如此惆怅,便是王徽,也不禁怦然心动起来。于是,正如他的呼吸吹醒了她身体深处的小鸟,她的文字也吹醒了他裤裆深处的小鸟。小鸟醒来了,轻轻啄他的大脑,于是他迷路了、坠落了,挤入夜归人身边由三百二十五个好友组成的包围圈,期望有一天他的大手,也能托起她轻盈的身体,仿佛托起一叶轻舟……

把包括「小花猫」和「夜归人」在内的50位美女加为好友后,王徽心满意足地停止了搜索。下一步,就是等了!他站起来,走到床边,扑通倒了下去,倒成一个惬意的大字。他想象明天以后,美女们会象冰雹一样浇下来,而他将被爱得遍体鳞伤,无处躲藏。行了!睡觉了,今天只是布局,明天才是真的战斗!他又爬起来,决定去退出系统,关机。退出系统之前,他突然看到一个提示――“新邮件”――哈!这么快就有反馈了!

「Hi, I’m a lovely girl, good-looking, smart and kind. I like sports, traveling, reading, and best of all, cooking for friends! I’m a student majoring in chemistry, so hopefully my major will help me to produce some chemistry between us! Please write back to me, your parents will like me for my gentleness, and your friends will like me for my enthusiasm. Looking forward to getting in touch with you!」

听上去倒是挺不错的,不知道是刚才我加的好友中的哪一个,王徽点进了那个叫scentofwoman的ID,往下翻去。不看还好,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了。靠,二十九岁了还好意思给我写信!没看见我的征友年龄范围是十八到二十八吗?再说了,这种说自己二十九岁的,事实上肯定就是三十或者更大了,死死地拽着这个「二」字开头的数字不肯松手,这种女的,我见得多了!他正想啪地关掉这页屏幕,却又忍不住点开了她半公开的照片来看,长得倒是——王徽把鼠标从右上角挪了下来——挺秀气的,瘦瘦的,细眉细眼的,还挺白,虽然一看就是化了浓妆,不过倒是十个里面能有六七个说好看的,跟孙海燕算是一个级别吧。更重要的是,她那个毛衣后面的胸,声势浩大地挺在那里,颇有点海拔,也不知是真是假……王徽目测了一下,大约是34C吧,这么想着,王徽又坐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以年龄取人,是不是不够全面。毕竟,不能犯教条主义的错误嘛,我的上限设的是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和二十九岁又能相差多少呢?再说了,二十九岁看起来像二十五,总比身边一堆一堆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二十九的要强吧?这么想着,王徽决定还是给她回一封信。好歹这也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女孩啊,就算是我开张大酬宾吧,他想。

于是,他点了「回信」。

王徽和唐小瑛第一次见面,是约在中国城的一个中国餐馆。站在餐馆门口的电线杆下面,王徽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女孩,拎着一个褐色的包,小步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女孩离他还有三米远呢,就已经跟他打开招呼了。

王徽紧张地盯着她的脸,看它从暮色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仿佛在赌场里,看着抛到空中的骰子一点一点落下来,终于,看清了。还好,王徽松了一口气,倒的确和照片上八九不离十。大大松了一口气的王徽,伸出手去说:没关系。唐小瑛伸出右手来接他的手,边握边顺便打量了他一番:啊?这就叫「很好」啊?看着他那张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的圆脸,唐小瑛有种一脚踏空、栽倒在地的感觉,然而她坚强地挺住了,稳定了一下军心,又鼓起勇气打量了他一眼,但是又一次一脚踏空、栽倒在地:哪有一米七三啊?看着最多一米七的样子。我唐小瑛一米六三,怎么也得找个一米七五的吧?当时看他profile里写一米七三我就已经有些郁闷了,只不过考虑到他的其他条件比较好才放宽了政策,现在倒好,这位矮得越发得寸进尺了。虽然心里颇为失望,唐小瑛脸上的微笑却也没有缩水,毕竟,目测的身高不一定准确,而对他长相的失望,多半也是因为期望值太高造成的,客观地说,虽然他的长相不能说是很好,但浓眉小眼的,也可以说是别具一格吧。一秒钟里,唐小瑛的大脑像飞速穿过了一个隧道,重新回到了光明地带。她笑盈盈地跟着王徽往餐馆里面走,走到门口时,王徽问道:哎?我怎么称呼你啊?

你就叫我Jennifer吧,唐小瑛说,你呢?

我叫……本来王徽问的是中文名字,想说的也是中文名字,但是既然这位「女人香」同学还来遮遮掩掩这一手,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暴露了,于是他说,我叫Alex。边说边想,英文名字就是好啊,说了跟没说一样,丢人都好像丢的不是自己的人。

于是Jennifer小姐跟着Alex先生,在领座小姐的带领下,在一个餐桌前坐定。Jennifer小姐脱下黑外套的一刹那,她一转身,她34C的两个乳房,像两个耳光一样朝Alex先生啪啪扇了过来,扇得他晕头转向。但是,Alex迅速恢复了镇定,毕竟,人品才是最重要的,我王徽要找的是一个beautiful inside and outside的女孩,而我们走到一起,主要是对对方的人品进行一个全面考察。

他们点了一个素菜,一个肉菜。为了表示他对34C的坚决拥护,Alex先生几乎点了一条鱼,但是出于投入产出的不可预期性,他决定把这个重大举措挪到下一次行动当中。毕竟,第一次date,还是稳中求胜比较好。

Jennifer小姐和Alex先生边吃边聊了起来。他们分别介绍了自己从哪里来,母校是哪儿,来美几年,都在哪儿呆过,今后的打算,想不想回国。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们的眼睛里,各自有两朵明暗不定的火焰,比如,当Jennifer听说Alex同学是毕业于清华的时候,她眼中的火焰跳得更高了,而当她听说他家是来自陕西一个小县城时,她眼中的火焰又低落下去一点;同理,当Alex听说Jennifer小姐还想自己花钱再去读一个计算机学位时,他眼中的火花几乎熄灭,但是当他听说她以前「只有过一个男朋友,而且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时,那个火花又重新燃起。

你进这家大公司一定挺不容易的吧?Jennifer问。

那倒是,当时这个部门只要两个人,后来我听说,应聘的有几十个人,而且很多都是我们一个班毕业的同学,好几个还是老美,人家还是要了我。

真的?看来你一定是很优秀了?

没有没有,比较幸运吧,不过……我倒是从小到大都挺幸运的……Alex顺带把自己以前中学物理奥赛得过奖、保送西安交大不去誓死要考清华、GRE只学了三个月考二千二百分、申请出国拿到四个offer、弃理从商的光辉历程描述了一遍,最后他总结陈词道:其实呢,很多时候,是性格决定命运,很多事情,只要你敢想敢做,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唐小瑛听着王徽的成长历程,眼睛越来越亮,真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好小伙啊,要是夏力有他一半积极进取,我也不至于今天坐到这里来跟这个小矮个套近乎。她体贴地给王徽添了一碗汤,问:那你会一直在这个公司做下去吗?

不会,我以后还是想自己做的,自己当老板,才能真正发财,我是不愿意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的,男人嘛,总是应该有一点追求。

这都已经十到十五万了,还追求呢,Jennifer小姐心下窃喜。

哎?对了,Jennifer,王徽决定要全面考察一下对面这位Jennifer小姐的人品,确切地说,考察她是不是那种恶俗的拜金女郎,于是他问,你以后喜欢在外面工作呢,还是喜欢当housewife啊?

切,有housewife做谁不做啊?白天健健身,晚上发发嗲,多好啊,唐小瑛想,但是她又想,不行,不能这样说,目前还不能暴露我的战略部署,先得把鱼钓到手,下一步才是思考是清蒸还是红烧,于是她矜持地笑道:我觉得吧,现代社会的女孩子,还是要自立一些比较好,受了这么多教育,再去当家庭主妇,多亏啊,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人还是要有自我的,是不是?再说了,想靠男人,男人也靠不住啊,我反正是不会去做家庭主妇的。

不错,都三十岁了,还有一颗自立自爱的心,还要追求自我,王徽心中肯定道,我最烦的,就是那种把男人当做长期饭票的女孩了,以为打着爱情的名义打家劫舍,就不是抢劫了,我呸。

更何况,在她这颗积极进取的心前面,还有一对勇往直前的胸。

于是他给予了Jennifer一定的褒奖:对,我觉得女人自立还是应该的,现在的女人吧,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有些女人,做起家务事来,就嚷起了女权主义,可是真正涉及到工作呢,又讲起了传统,觉得天经地义应该男人挣钱女人花……我觉得这种女人特别可恶,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有些女人,你要女权主义,好,你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去,你要讲传统,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对不对,你不能什么好处都想捞啊,对不对?现在的女孩啊,尤其是在女F1里,这样的真的挺多的,我不是说你啊……

唐小瑛的心越听越凉,弄半天,是那种生怕老婆占了自己便宜的主。但是善解人意的她,只是睁着她无辜的眼睛,温柔地频频地点头,对,对,是这样,你说得太对了。

搞定一个男人,是一个长期、系统、艰巨的工程,此时此刻,方爱晶的谆谆教诲在唐小瑛的耳畔盘旋,你不要指望一步到位,重要的是要让他先爱上你、娶你,然后你怎么折腾他都行,在搞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强我弱、敌弱我强……Alex刚才说的那番话,如果是夏力嘴里说出来的,唐小瑛肯定早就翻脸了,女F1怎么了?你看不上女F1,我还瞧不上男F1呢,一个个长得丧权辱国不说,女的要强了,嫌人家没女人味,女的在家给做饭,嫌人家煮饭婆,以为你是谁啊?不过鉴于眼前的这个Alex尚深浅未知,唐小瑛决定暂时不可轻举妄动,而是摸着石头过河。

总而言之,两个人聊得不亦乐乎,像两台大计算机在交换数据,而两个人对彼此的数据都比较满意,似乎都有要将合作项目进行下去的意向。不可否认,在室内较明亮的灯光下,二十九岁的Jennifer看起来的确像是二十九岁了,尤其是在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这一点让王徽先生产生了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但是,在那微波荡漾的涟漪将他推远的同时,涟漪下面那对勇往直前的胸又轻轻地将他挽留。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唐小瑛小姐对王徽先生流露出来的那种自大、自恋、自以为是略有反感,但是跟那此时此刻肯定在顶着他的鸡窝头打电子游戏的夏力同学比,毕竟,这是一位有事业心的男士。对,事业心,也就是往十到十五万后面添加更多的零的心。

像Alex先生这样的条件,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啊?怎么会还没有找到女朋友呢?Jennifer娇嗔地问。

其实,如果我只是想随随便便找一个老婆,早就找到了,Alex感慨地说,这里这么多留学生,不也就随随便便从国内搬运一个过来,哪有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跟养一个丫鬟似的,我包你吃住,你给我做家务,再加上sex service,right?但是我这个人吧,还没有desperate到那个份儿上,我跟你说,其实我这人吧,挺理想主义的,我是那种至今还相信爱情的人,我要找的不仅仅是一个partner,而且是一个soulmate,你明白吧?

Jennifer点头。

Soulmate呢,就是说,她要跟你在一个层次上思考问题,对不对?她要跟你有相似的价值观,要有自我,除了买衣服买化妆品,她还要有一点别的追求,对不对?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子,有很多啊,我不是说你啊,特别肤浅,特别功利,有奶就是娘的感觉……

又来了,这人是不是在女孩儿那受过什么刺激啊?Jennifer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但是手却轻轻地举起茶壶,给Alex的茶杯添了一点水。

像你这样的,这么自强自尊的女孩,真的不多,大多数女孩,都不是你这种心态的,我跟你说,谁要娶了你,其实挺幸福的。Alex咕咚咕咚喝干了杯中的茶,结束了他长达五分钟的独白,并且不失时机地将谈话从吹牛阶段推向了调情阶段。

哟,别笑我了,越是像我这样的女孩,越是嫁不出去。

那肯定是你挑花了眼。

我挑什么啊,我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我都该打五折了!打五折还怕没人要呢!Jennifer越发娇嗔了,撑着下巴的左手换成了右手,喉咙里甩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真骚啊,Alex想。

这个时候,王徽说得已经有些累了。他已经把他逢人必讲的个人光辉历程以及现代女人哲学初步勾勒出来了,现在他也可以歇息片刻了。于是他跷起二郎腿,身体往后靠,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搭在椅子后背上,再次打量起Jennifer的34C来……真的假的啊?这年头,假货那么多,谁知道这位里面塞了多厚的海绵啊……以前就是上了黎圆圆的当,没上手的时候,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一脱衣服,整个一个煎鸡蛋……不过就是脱了衣服又怎么样呢,据说现在手术也可以做得以假乱真……这年头,什么世道啊……皮肤还是挺白的,就算是抹了粉,也可以看出底子还是不错的……好像有点暴牙齿,嗯,没错,要不怎么一直笑不露齿呢……头发梳得乌黑油亮的,不错不错……但是,最重要的,她那个34C是真是假呢?穿着高领的毛衣,自然看不出来……不过,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女孩子穿高领毛衣,其实特别性感呢……

这么浮想联翩着,Alex的身体难免起了某种反应,而起了某种反应这种事,往往是一发不可收拾。正如Jennifer小姐第一次发的e-mail所说,学化学的,比较善于制造反应。事实上,这位化学女博士,已经用她精心调配的天真眼神和温柔笑语,在他这个试管中成功制造了一个欲望的反应堆。这个反应堆在他身体里迅速裂变,模糊了Alex的听觉,渐渐地,他听不清Jennifer小姐在说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见她小嘴轻蠕、眼波灵动、表情推陈出新,但是她发出的那些声音,一冒出来就被稀释在空气里,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Soulmate,soulmate,对,要找到自己的soulmate,王徽心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竭力去洞察Jennifer的soul,但是她的那两个乳房,却像是电影院里挡在前面的两个大脑袋,挡住了Alex洞察她的soul的视线。

那……要不……我们结账吧,Jennifer看见一直在他们身边逡巡的服务员小姐,提醒Alex道。

好啊,Alex说,吃完饭,要不,去我家看看?我家往北走四五个block就到了。

嗯。一秒钟内,Jennifer脑子里做着飞速的演算,去他家?第一次date就去他家?这也太快了吧?谁知道他什么居心啊?我好歹也是一个良家妇女啊,但是,如果不去,倒是错失一个趁热打铁的机会。去?不去?去?不去?正犹豫着呢,嘴里还是冒出矜持的一句,算了吧,改天吧。

Alex不置可否,笑着看她。

还犹豫了一下,表明还是有戏,Alex有些得意,毕竟是二十九岁啊,满脸写的都是迫不及待。他叫小姐来付钱,小姐过来的时候,Alex非常绅士地说:今天我请你吧,你大老远地跑过来。

那就……谢谢你了,Jennifer妩媚地笑道。

竟然一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Alex不免有点愤懑。

我并没有让她付钱的意思,但是她竟然一点推托的姿态都没有,把我请客当做理所当然,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都走出餐厅两分钟了,Alex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裤裆里燃烧的熊熊烈火已经容不得他再深想这个问题。还是去我家坐一下吧,反正也不远,他抓住时机,又问了一遍。

那怎么好意思呢?Jennifer矜持地答,改天吧,反正离我家也不远,机会肯定还会有,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呢……

还挺会吊胃口的,王徽愤愤地想,但是他强烈的自尊心也不容得他再多问了,只好陪着Jennifer小姐往前走,下面的火势却也不见得到控制,他觉得自己陷入上半身的冷水和下半身的烈焰的双面夹击当中,进退失据。走到两个人该告别的地方,王徽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 —— 他一把拉住Jennifer的手,笑眯眯地问:真的不去我家了?

唐小瑛一愣,对Alex先生这种突袭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立刻抽出来,还是让他那样握着。她的大脑又进入了一个黑色隧道,在里面飞速穿行,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纤纤玉手,被这样一个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身高有待核实、嘴角的菜油都还没有擦干净的圆脸男人抓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她的理智又迅速告诉她,要从她一生的战略部署这个高度,来理解这个抓手事件,毕竟,今天晚上她已经投入了三十二次微笑,二十一次媚眼,七百三十九句废话,和一百五十四分钟,为的就是抓住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准成功男士,总不能因为这一个小小插曲,而前功尽弃。

方爱晶啊方爱晶,你在哪里?她内心深处呼唤道。

就在她大脑进行这个飞速运转的同时,她的纤纤玉手,已经在他的手里停留了两秒钟,既然已经错过了第一时机,再抽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唐小瑛就让他那样握着,大脑重新回到了光明地带,笑道:今天真的太晚了,改天我一定拜访,好不好?

那天晚上,王徽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动手浇灭了下半身的大火,他一边解决着,一边在脑海里放映着Jennifer小姐的34C,只觉得她的乳房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十六变三十二……在眼前无限繁殖着,忽远忽近地飘荡,仿佛密密麻麻的气球,塞满了整个天空,他努力跳起够,怎么跳也够不着,于是他更努力地跳,更努力地够。

啪,终于,够着了,气球破灭了,密密麻麻的天空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王徽的大火也扑灭了。

她没来也好,王徽一边用卫生纸擦拭下面的残留物,一边想,要是今晚上了她,她没准就此纠缠起来,我哪还有什么机会去追小花猫和夜归人呢?我这游戏还没开始呢,怎么能把句号画在她那儿?像她那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我要是真想上,还不是吹一声口哨就跑来一打。

唐小瑛这两天越发地看不惯夏力了。

她觉得如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夏力,那就是好吃懒做。如果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他,就是大懒虫。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他,就是懒鬼。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他,就是懒。夏力的懒,是唐小瑛和夏力一切矛盾的根源。正是因为懒得考LSAT,三年来,他一直在拒绝唐小瑛让他转读法律的建议;正是因为懒得去Chinatown买菜,n年来,他一直在吃junk food;又是因为懒得写毕业论文,他六年级了似乎离毕业还遥遥无期;还是因为懒得去面对自己三十二岁这个事实,他每天沉迷于打电子游戏;甚至只是因为懒得再去找女朋友,他才一直这么不冷不热地跟唐小瑛混在一起。总而言之,这三年来,唐小瑛算是慢慢看透了,这位夏力同学,就是一辆刹车失灵、在往下坡冲的破车,速度越来越快,零件越来越散,就等着那哐啷一声巨响,然后车毁人亡。

看透了这一点的唐小瑛,一直在寻找契机和夏力分手,但是分手这种事情,就像给商场退货一样,过了试用期退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仅仅是因为周末晚上没人陪看电影,或者因为新买的书架没人帮着安装,或者因为生病了没人煮一碗稀饭,坚持了一两个礼拜的分手往往就前功尽弃。唐小瑛渐渐明白,男女之间一旦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变成了一个漩涡,你就没有了什么选择,只能不断往下沉,除非你——

跳进一个新的漩涡。

唐小瑛现在就在努力寻找一个新的漩涡。一想到她已经在夏力那个漩涡里浪费了三年,也就是二十八岁到三十岁,这青春危在旦夕的最后三年,她就感到无限委屈。我就是随便在留学生圈子里拉一个壮丁,也不可能比他更差吧,唐小瑛时常叹惋,并且恶狠狠地强调「随便」这两个字,虽然 —— 她不得不承认 —— 夏力还算是一个有点幽默感的人,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人,一个侃起大山来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人。但是,这些,统统的,都没有用。说到底,这些小聪明的东西,对于生活可有可无,而对于生活至关重大的东西,比如事业心,他却是一点也没有。打游戏,哼,打游戏能打出房子车子孩子的学费吗,打游戏能打出刘广脸上那种春风得意的表情吗?唐小瑛自认为不是一个拜金女郎,但是,日子总得过得下去。她已经三十岁了,现实已经开始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到处搜寻她的踪影。

三年前刚认识夏力时,听说他学一种叫做政治学的东西,她对他还颇有些仰慕。那天晚上,在一个朋友的聚餐会上,夏力一口气说出了德国五个政党的全称和简写,以及十个香港立委的名字,这让唐小瑛对他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为了表达对他的钦佩之意,一个月后,她钻进了他的被窝里,给这棵棕榈树浇水施肥。但是等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吊在了这棵棕榈树上,而这棵瘦瘦的棕榈树,注定不能长成参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紧接着,夏力的师兄汪剑飞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到各个烂校当adjunct professor的悲惨遭遇,进一步教育了唐小瑛,让她意识到即使夏力能背出全球所有政党的全称和香港全部立委的姓名,也无法抹杀在美国这块国土上,夏力只能成为一个loser的鲜明事实。更重要的是,夏力似乎也不爱她,把她的存在当做一个影子,把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仿佛她只是一把勺子,一柄扫把,一把剪刀,一张桌子,其功能只是使生活更方便而已。有的时候,唐小瑛无法辨认,到底是他loser的前景,还是他对她的爱理不理,导致了她对他的怨愤,但是她又觉得没有必要去做这个区分,毕竟,二者相辅相成,他的失败助长了他的冷漠,他的冷漠又加剧了他的失败,冷漠和失败像两个乒乓球高手,把夏力这个乒乓球拍来拍去。而她唐小瑛对这场球赛已经厌倦,她去意已决,要做的就是跳到另一个漩涡当中去。

和Alex的那场约会,让她对推翻夏力这座大山产生了强烈信心。Alex对她表示出来的巨大热情,让她感到自己虽然已经三十岁,但在恋爱市场上,仍然是一个拳头产品。虽然Alex对女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有些不快,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他曾经栽在某个女人手里。虽然他在分手时表现得有些不得体,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她那天晚上打扮得特别艳丽。更重要的是,他不过是她看中的那n个ID中的一个,就算是他们面前没有前途,不还有那么多ID在前方守候着她的身影?比如说那个昵称叫不厌其唐的ID吧,他在事业心这一点上,似乎并不比Alex逊色,但是在身高上却比他高出一截,一米七八,不是很好的一个candidate吗?又比如说那个给她写信的红色风暴,虽然头发略微有些稀疏,但好歹却是一个律师,找这么一个人,至少实惠和面子能图上一头。总而言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Alex不过是市场上的诸多deal之一,不先货比三家,我也不会贸然拿定主意。

这两天她越发地看不惯夏力了。

比如现在,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她房间里看电视,她边炒着菜,边怄着气:那个垃圾篓明明是满满地摆在他的眼前,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帮我倒一下呢?这很难想到吗?那个垃圾篓就在他脚边,他扔橘子皮的时候,就是因为垃圾篓太满,几乎都扔不进去,他竟然还没有想到去帮我倒一下……是没有看到还是没有想到,还是人懒到一定程度,连视觉都变得迟钝呢?……如果是今天一次这样也就罢了,这些事情,我跟他说过多少次?我跟他说我做饭时,你帮忙把碗筷摆好,把水倒好,说了没有两百遍也有一百遍了吧?他有任何行动吗?……上星期让他封一下漏风的窗户,竟然还嘀嘀咕咕抱怨半天……唐小瑛越想越气,把她炒的两盘菜,往桌上一摆,叫都没叫他,自己一个人开始吃。

哎?你怎么自己吃饭也没叫我?看完了一节Will and Grace的夏力,猛然意识到自己肚子饿了,走到客厅一看,看见唐小瑛竟然自己一个人在吃饭,不禁感到很奇怪。

要吃你自己盛去,唐小瑛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你保姆。

有病,夏力嘀咕了一句,自己转到厨房去盛饭。

你才有病呢!唐小瑛回骂道。

你今天怎么了?夏力端着饭碗回到客厅的饭桌前,又嘀咕了一句。

唐小瑛不理他,只管自己使劲吃。

没发烧吧你?夏力吃人家的嘴短,讨好地把手伸到她额前,想调节气氛,没想到唐小瑛一把把他的手打开,烧你个头啊,她骂道。

夏力热脸贴了冷屁股,觉得莫名其妙,只好埋头吃饭。唐小瑛就是这样,他妈的每次给我做回饭,就觉得我欠她两百块似的,让丫order pizza又不肯,靠,自己爱把自己扮成受害者的模样,完了还把你塑造成元凶。

唐小瑛抬头看见夏力委委屈屈扒饭的样子,心里生出一点内疚,但是那一点内疚之情,很快被夏力吧嗒吧嗒吃饭给她带来的痛苦抵消了。对,痛苦,如果说第一次听见夏力那样响地吃饭时她感到郁闷,如果说第十次听见夏力那样响地吃饭时她感到愤怒,那么,第四百六十次听到他这样「轰轰烈烈」地吃饭时,她感到痛苦。她感到一种恨不得拿起老虎钳把他的牙一颗一颗撬掉扔到抽水马桶里冲走的痛苦。她感到一种想立刻跑到门外找一块大砖头举起它向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去的痛苦。事实上她的确跑到了门外,的确举起了一块砖头,但那块砖头是一种叫手机的东西,她也没有把那手机砸向自己的脑袋,而是砸向了她的恋爱顾问方爱晶。

小瑛啊,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实在受不了夏力了。唐小瑛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夏力怎么了?

他也没怎么,就是受不了他那股懒劲,整个人骨头散了架似的,我实在受不了。要事业没事业,要感情没感情,我真是倒了大霉了,实惠、感情一头都图不上。

早跟你说他那人靠不住的。

你说他多懒吧,那个垃圾篓就摆他面前,一尺远,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就没有想到帮我倒一下,这种事情我也不是没有跟他说过,没说过两百遍也有一百遍了,说得都没有力气说了,说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祥林嫂了……你说说看,就是一尺远,根本就跟瞎子似的,我去他家的时候,又是做饭又是拖地的……你说他事业上不行,家里的事多管管也好啊,家里的事也不管,我跟他在一起图什么啊我?我就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就一尺远……

哎?你上次跟那个网友见面怎么样?方爱晶及时掐断了唐小瑛毫无新意的唠叨。

噢,那个Alex啊?唐小瑛一下子温柔了起来,左右看看没人,小声道:我对他印象还挺好的,跟夏力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挺上进的那种人,就是矮了点。

多矮啊?

看着也就是一米七的样子。

噢,那是有点矮了,不过,其他方面要是比较突出的话,倒也可以弥补一下。你们聊得怎么样?

还行吧,他好像对我特有意思,完了一直让我去他家坐坐。

你去了?

没去!

我跟你说,方爱晶感到事关重大,立刻拿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发言道,千万不要去!第一次千万不要上人家家里去!就是再对人家有意思也不要去,越是有兴趣越不要去!为什么呢?你要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第一次见你就跟你上床,她要嫁给你,你敢娶吗?你敢吗?人家会想,她今天这么随随便便跟我上床,明天就会随随便便跟别的男人上床。如果是一个小白脸,你也没什么长远兴趣,两个人又in the mood,上就上了,也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你对人家有长远的兴趣,千万要take it slowly,让人家觉得你是一个好女孩,不然的话,人家现在把你给上了,过一会儿穿上裤子心里还骂你婊子,你知道吧?尤其是中国男人,自己可以做流氓,女人却一定要循规蹈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方爱晶这番话,说得唐小瑛一惊一乍的,吓出一身冷汗来。好在那天没去啊!她心里嘀咕道,那天没去Alex家,只是因为感觉没到那个份儿上,现在被方爱晶一点拨,才明白这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方爱晶还在接着说,对男人啊,我告诉你,牌是要一张一张出的,你一下子就交出你的身体,你还有什么底牌在手里呢?一张也没了!甜头要一点一点给人家尝,好东西全一下子倒出来,人家对你就没胃口了。男人嘛,都是有征服欲的,你要给他制造一点难度,人家才有征服的成就感……

嗯,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唐小瑛怕暴露出自己在对付男人方面的无知,连连声称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最后还拉我手了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拉手啊?方爱晶陷入了深思,似乎在从她恋爱的数据库里找相应的资料,这个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拉手的时候,他的眼神是色迷迷的,还是充满喜悦的?

色迷迷还是喜悦?眼神?唐小瑛犯愁了,这个还真没有注意观察呢,但是她坚决认为Alex对她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欲望,于是她说,好像有一点喜悦吧。

嗯,那……方爱晶又追问道,他拉的是整个手,还是指尖的那个部分?是不是很用力?

忘了……唐小瑛怯怯地答。

忘了?那是很不一样的!方爱晶分析道,他如果是从指尖轻轻拉起呢,说明他还是有一点害羞,有一点迟疑,如果是直接紧紧地拽在手里呢,说明这个人就是一个色狼,见一个女孩就想上一个的那种!

我看他不像,唐小瑛立刻为Alex辩护道。方爱晶就是这样的,唐小瑛愤愤地想,人家喜欢她就是喜欢她的魅力,有人喜欢我就是喜欢我的身体,什么意思啊?什么叫见一个就想上一个啊,在你方爱晶眼里,我也就是一个女的而已是吧?就许人家上蹿下跳地爱你,就不许有人对我一见钟情了?真是的。

这样想着,她匆匆地挂了电话,回到楼上。回到家里一看,夏力还在吃饭,吃得还是吧嗒吧嗒响,仿佛嘴里有一个环绕立体音响似的。唐小瑛直接回到卧室,重重地带上门,扑通栽到床上,把被子扯过来,捂上自己的耳朵。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刘广那样的,方爱晶你等着瞧,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甜,唐小瑛缩在被窝里,瞪着两个大眼睛,踌躇满志地想。

经过与唐小瑛的dating演习,王徽对自己信心大增。

客观地说,他对唐小瑛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在不懈地追求自我,长得还算有模有样,身材也算有前有后,这已经不简单了。但是问题也正是出在这里:一个女人长得还算有模有样,身材还算有前有后,怎么到了三十岁还单身呢?尤其在美国这种男F1饥不择食的地方?肯定是个性有某种致命的缺陷,或者离过婚也不一定!王徽思前想后,总觉得唐小瑛的甜美笑容和挺拔胸部后面藏着一个什么阴谋。而且,就算她没有什么重大问题,三十岁本身就是一个重大问题,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个二十三四岁的Jennifer,凭什么要找一个三十岁的打折二手货Jennifer呢?女人就像是水果,季节就是一切,过了季的水果,就是再怎样打折,也毕竟是过了季,左一个伤疤,右一道皱纹,市场价值一泻千里。而男人则是葡萄酒,时间就是一切,只要酿造的工艺恰当,越老越值钱,默多克就是七十岁了,天下美女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辛辛苦苦奋斗到今天,不就是为了扬眉吐气地谈恋爱,为过去在黎圆圆、张圆圆、李圆圆、刘圆圆……那里所遭受的失败报仇雪恨吗?

其实说到底,王徽这样思前想后,不过就是为他能够放开手脚去追逐小花猫们和夜归人们辩护。放在平时,在涉足交友网这片广阔的天地之前,有唐小瑛这样的女孩送上门来,王徽肯定也就是笑纳了,毕竟,没有山珍海味可吃的日子里,借方便面充饥亦无不可。但是,值此他的美女好友在网上以每天十个的平均速度递增之际,他实在没有理由因为一颗星星而放弃整个天空。

这一个星期以来,无数个美女ID对他的积极回应,进一步证实了他王徽这样的准成功人士,已经一跃从买方市场进入了卖方市场。毕竟,谁能抵制一个长相很好、年薪十到十五万、nice, humorous, handsome的潜在王老五呢?比如,他头一天加的那五十个美女,一个星期内,有三十八个回加他为好友,回加率高达76%,是整个网站男士同比的6.8倍;其中有八个还给他写了信,七个给他发了暗件,收信率高达30%,也是同比的5.4倍。由于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忙于把他的e-mail地址东掖西藏,竟然有几个女孩还越过了站方的严密封锁,成功与王徽相会在了他的hotmail邮箱。最重要的是,这些成功偷渡的女孩中,有一个,就是他梦牵魂绕的小花猫。

小花猫主动写了一封e-mail寄给了王徽。在她的邮件里,小花猫俏皮地写道:「大虾:你真的是一只大虾吗?是大龙虾呢还是基围虾呢?我最爱吃大龙虾了,所以你不要靠近我哦,给你生吞活剥了你可就惨了!小花猫。」 读着这封信,王徽仿佛看到一张娇俏调皮的脸蛋,朝他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然后一转身,一溜烟地跑开了。王徽喜出望外,顺着美人的背影就追了过去。他立刻回信写道:「小花猫:本虾是一只大号龙虾,小花猫要杀要剐,都不胜荣幸,不过,俺可是有两个大钳子,想要吃到俺可没有那么容易。大虾。」小花猫又回道:「最爱吃的就是钳子了,肉多味美,越大越好,两个还嫌少呢!」王徽激动地回道:「要吃都拿去吃,就怕你是叶公好龙!」两个人一来一往,发了些调侃的e-mail,就MSN上了。MSN上,小花猫的对话框里,用的还是她那张丽香式的玉照,灿烂而淘气的笑容,挂在王徽电脑屏幕的右上方,好像一只三百瓦的灯泡,亮得刺眼。只不过现在,这个灿烂而淘气的笑容,配上了她灿烂而淘气的言语,就更加呼之欲出了。

小花猫,你也在纽约?你住在哪儿?

我住月球上!

住月球上不寂寞么?

不寂寞,有吴刚呢!

吴刚不是嫦娥的么?

她早被打入冷宫了!现在天天给我搓洗脚布。

Lol……你这么虐待良家妇女啊?

没办法,谁让她是良家妇女呢,我是坏女孩!

小花猫,你的照片真pp。

真的吗?Thanks!

交友上肯定很多gg给你写信吧?

不多不多,龙虾三只,基围虾四只,不过大多都是青蛙了,很讨厌的……

那看来竞争很激烈啊。

你不是有大钳子嘛,钳死他们去!

你看我有戏吗?

你啊……嗯,我想想……那要看你说的是哪出戏了,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呢,还是《猪八戒背媳妇》?

《罗密欧和朱丽叶》可是悲剧啊,我们还是演《猪八戒背媳妇》算了。

啊,你承认自己是猪了!!

果然是坏女孩。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走多了也累啊,不如在我这里歇歇脚?

不累不累,就喜欢瞎逛悠。

那上我这里逛悠逛悠?

你那里有什么好东东啊?

我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

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我自己啊……发挥你的想像力吧……大虾淫笑中。

坏蛋!!

好男人上天堂,坏男人走四方,lol……

学得挺快!

哎?小花猫,你还有其他照片吗?这张角度不是特别清楚啊。

哼,怀疑我是用假照片是吧?

哪里哪里,就是想看看你的不同风情嘛!

切,那我给换一张。

…………

哇噻,这一张更pp了,太过分了……

怎么了?漂亮犯法啊?

是啊,破坏社会安定团结,可不是犯法嘛。

对了,你的照片呢?单知道你长得「很好」,还不知道你怎样地羞花闭月呢……

MM不怕被吓着?

什么样的青蛙我没见过?偶也是见过世面的!

听说过一个词叫「帅呆了」吗?

听说过一个词叫「自我感觉良好」吗?

那我就发了啊。

深呼吸……

…………

王徽和小花猫你一言我一语,迅速地热乎起来。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他们的MSN结束之时,王徽跟小花猫说了byebye,然后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踱了五分钟,他回到电脑前,看着还没有关掉的MSN对话框,温习了一遍刚才的对话,静静地出神。出了五分钟的神,他又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踱了五分钟,他又回到桌前,静静地出神。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踱步,出神,出神,踱步,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

如果说这种漫无目的的踱步、出神是某一种病症的临床反应的话,这个病症,就是爱情。

2004年10月20日晚十点,王徽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小花猫。

实在是没有理由不爱上她的。凌晨两点,王徽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不爱她的理由——她漂亮,聪明,可爱,热情。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她就业于IT行业,不但能够自力更生,而且还自力更生得有头有脸。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她的眼睛像丽香,鼻子像丽香,嘴巴更像丽香,简直比丽香还丽香。她有嫦娥给她搓洗脚布,有基围虾给她写情书。

她笑起来像银铃——固然,王徽还没有听过她笑,但是他相信她的笑声一定像银铃一样清脆。她哭起来像梨花——固然,他也没有见过她哭,但是他相信她哭起来一定像梨花一样让人心碎。总而言之,如果说一个女人是一个由三围身高长相学历年龄性格等等变量决定的一个函数,小花猫就是这个函数的黄金值。

王徽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给镇住了,仿佛一支远征的部队刚出门就遭遇到一场暴风雨的袭击,暴风雨席卷而过,把他的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而他的新世界,一个杏花春雨的新世界,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就在这个晚上,王徽突然有了一种顿悟,他感到过去自己在情场上的一切失意,原来不过是上帝分发给他的一些餐前开胃菜而已,真正的entree一上来,他和上帝之间立刻尽释前嫌。去他的黎圆圆、张圆圆、刘圆圆吧……她们有眼不识泰山,那只是她们没有那个福分而已。我曾经被她们一脚踹下爱情的悬崖,而今我王徽再现情场之江湖时,已然是身怀绝技不同凡响,你们这些凡妇俗女,我自然不会再放在眼里。现在,我有了小花猫,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这一天晚上,王徽想了很多,他想到他要带她去欧洲旅游,领她回陕西老家,去城里看热闹,去乡下数星星,去城乡结合部shopping,他还想到他将要拉着她的手,徜徉在中央公园以及中央公园以外的一切地方,而他们的背影,将成为他人眼中的传奇。

与此同时,美丽的小花猫小姐正在关她的MSN。唉,没意思,又是一个一无所获的晚上,她气哼哼地想,今天晚上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罗里巴唆把一句话分成十句话讲的唐僧,一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把我说的所有笑话都拿出来条分缕析的笨蛋,还有一个长得像猪头却自称很好的青蛙,唉,我跟这些人浪费什么时间啊,还不如bar认识的质量高呢!好歹也是传说中的青年才俊啊,怎么一个比一个歪瓜劣枣呢,跟比赛似的。她撅着小嘴,偏过头,看窗外灯光闪耀的夜市,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像个没人开采的油田,无聊地躺在地下,不免伤感起来。唉,算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她边揉眼睛,边关电脑屏幕上的窗口,关到那个大虾的照片窗口时,停留了片刻,却还是又肯定了一遍:对,就是一个猪头,一个不折不扣的猪头。

爱上了小花猫的王徽,就像是装了一节新电池的石英表,走得神气十足起来。坐在办公室里,总是趁着左右没什么人时,打开交友网,看看小花猫在不在线上。10a.m.,不在。11a.m.,不在。1 p.m.,不在。1:30 p.m.,不在。3 p.m.,不在。4 p.m.不在。4:15 p.m.,不在。5 p.m.,不在。6 p.m.,不在。不在不在不在,为什么总是不在呢?大约是她公司管得严,不让上班时间随便上网吧。到了下班时间,王徽急匆匆地回到家,回到家里又急匆匆地上了网,小花猫还是不在线上。但是,她的「新邮件」和「新朋友」标记不见了,说明她在6:30 p.m.和8 p.m.之间,曾经上过一次线。现在大约是吃饭去了吧?王徽赶紧也去厨房热了一点东西吃,然后坐到电脑桌前,打开MSN,守株待兔。他看了看表,八点半。

等了半个小时,小花猫还是没上线,王徽边等边在网上逛了起来。他进入了自己在交友的邮箱,又读了一遍今天收到的一封新邮件,决定还是回一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信是一个三十二岁的老女人写的,她写道:「我相信爱情是一种缘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要相亲相爱,互敬互让,容忍对方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也要为了对方而努力改变自己。只要两个人互敬互让,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年幼的时候,大约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我相信爱情是轰轰烈烈的,但是现在,我知道爱情是平平淡淡的,它并不体现在风花雪月里。点点滴滴的温暖,才是爱情的真谛,而看似轰轰烈烈的东西,其实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所以我现在只想找一个心理成熟、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If you’re the one, please write back to me!」王徽点了回信,对着屏幕,却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诚然,爱情是平平淡淡的,诚然,点点滴滴的温暖才是爱情的真谛,诚然,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而已,但是,凡是这种正确无比的话,都是彻头彻尾的废话,都让王徽想起一个坐在云端满嘴阿弥陀佛的大仙,而一个大仙每天无所事事,又没有女人可搞,只好四处散播那些正确无比的废话。

于是,王徽按了back,决定还是不回这封信算了。再说了,都三十二岁了,何苦去浪费我的时间,谈恋爱又不是搞慈善。

又去浏览了新加的几个好友,有四五个还是挺不错的,比如那个叫另一半的女孩,还有那个叫青苹果的女孩,还有那个叫樱桃小嘴的女孩,还有那个叫追梦人的女孩……都是身高长相学历年龄还过得去的女孩,问题只是,和小花猫比,她们也只是过得去而已,小花猫鹤立鸡群的美,足以使这些长得还行学历还行身材还行的女孩黯然失色。如果说这些女孩只是上帝大批量生产上市的产品,小花猫则是限量发行、仅供收藏的珍品。

突然想起始终没有夜归人的消息,就跑去浏览她的日记。果然,又添加了新篇章。一篇叫《抽烟的女人》,一篇叫《去年夏天》,自然,写得仍然是那么唯美。在《抽烟的女人》中,夜归人忧伤地写道:「自从与你分手,我开始抽烟。从去年到今年,我抽了四百二十根烟,代表我对你的四百二十个思念。烟是苦的,就像我对你的思念;烟也让我镇定,也像我对你的思念。缭绕的烟雾,把我锁在对你的思念里。失去你,我如同一只失去祖国的船,在烟雾缭绕的海面上流浪。他们说,外面天气很好,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而我只想说,如果不是走向你,行走又有什么意义?他们说,抽多了烟致癌,而我告诉他们,爱是这样痛,癌又算得了什么?」在《去年夏天》里,她又深情地写道:「去年夏天,你远远走来,从草地的那边,明明是几步路,你却走了那么久,也许,只是思念拉长了记忆。迎着夕阳,我看见你的微笑,你的衬衣,你的肩膀,仿佛你是从太阳里走来。你走过来,把手伸进我的头发,轻轻地轻轻地梳了过去,我对自己说:慢一点,再慢一点,我要留住这个片刻,把它变成一个房子,住在里面,安居乐业,你的微笑就是它的屋顶,你的抚摸就是它的墙壁,你的声音就是它的窗户,而你的吻就是它的钥匙……」王徽再一次被夜归人深情款款的文笔感动了,透过她的文字,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手执香烟的神秘女人,坐在一张黑白两色的明信片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兢兢业业地从事着回忆和憧憬工作。固然,小花猫活泼可爱的样子拨动了他的心弦,但是小花猫所拨动的,是他的心弦的高音区,而那低沉忧伤的低音区,只有像夜归人这样的神秘女人才能够触及。

如果不是小花猫突然上线,夜归人的这点忧伤,几乎足够王徽打发一个晚上了。

但是小花猫九点四十五分的上线,让王徽及时刹住了他的忧伤。小花猫那张娇俏可人的脸蛋,把王徽迅速地拽出了那张在风中飘落的黑白明信片。什么夜归人,什么去年夏天,什么抽烟的女人,全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觉,娇俏可爱的小花猫,才是活生生的女人。

Hi,今天月球上怎么样?王徽写了一个问候过去。

过了一两分钟,那边还是没有回应。于是,他又写了一句话过去:Knock knock, knock knock。

那边还是没有回音。

我是大虾,我是大虾!王徽又加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图标,给发了过去。

小花猫这才回了一句话: Hi。

毕竟是回话了,王徽高兴地敲道:小花猫今天可吃什么鲜鱼?

(半分钟后)没有。

那小花猫岂不是饿坏了?要不要我大虾捐一只钳子给你充饥?

(十秒钟后)呵呵。

今天工作忙不忙?

(一分钟后)还好。

可有跟嫦娥吵架?

(二十秒钟后)呵呵。

你在交友上的好友好多啊,每天都忙不过来吧?

(五秒钟后)不会啊。

你现在是不是在跟别人MSN?

(二十秒钟后)是啊,不好意思。

大美女就是忙啊。

(十秒钟后)呵呵。

那等你一会儿不忙了我再来找你?

(十秒钟后)嗯。

看来跟美女说话,跟和看医生似的,还要预约啊。

(半分钟后)呵呵。

我在你这儿看急诊行不行?

(一分钟后)我们待会儿再聊吧。

啊?急诊看不成啊?

(十秒钟后)呵呵。

你好狠心。

…………

这场对话虽然前前后后只有五分钟,王徽的心却是边聊边自由落体了下去。就算小花猫的确是在忙着和别人聊,这至少也说明她没有把和我聊天作为当务之急。和别人聊,别人又是谁呢?无非是来来往往的男网友呗。王徽手按着鼠标,看着屏幕上「你好狠心」后面冰冷的空白,觉得心口堵得慌。还以为通过昨晚和小花猫的那一番打情骂俏,已经和她达成一种默契了呢,却原来自己不过是广大网友之一而已,连MSN聊天插个队的交情都没有,还得守着屏幕老老实实地排队挂号。

难道我昨天晚上说错了什么?是我显得太轻佻?不会啊,是她自己自来熟的呀。是我发的那张照片不好看?也不会啊,当初黎圆圆曾经说过这是我最帅的一张照片。或者是她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游戏?摆一摆架子,让我不辞辛苦地去追她?这种女人,倒是不少的。又或者是她现在勾搭了好几个和我条件差不多的,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想拿定主意,就想玩这种众星捧月的游戏?……王徽越想心越乱,越想越愤恨,那种熟悉的对女人的存在主义式怨愤,又重新涌上了心头。难道,也许,竟然,小花猫也只是女人这条污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一丝悲哀苍凉地掠过他的心头,让他再一次通过女人想到了人生之虚无。白搭了这一天的兴奋,白搭了这一天的心神不宁,白搭了对她小花猫的种种良好憧憬,弄半天也是一个喜欢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孩。王徽感到一种上当受骗的酸楚,小花猫昨天晚上对他的万般娇媚,似乎是给他发的一个盛宴请帖,而真等他衣冠楚楚赶赴这个宴席时,她却一盘菜都不上,让他吊起来的胃口悬在那里。

这样心乱如麻地想着时,王徽发现自己正抱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喝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取的啤酒,什么时候已经喝下去了一大半,甚至只是在喝下去了一大半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喝下去的是啤酒。大半瓶啤酒下去之后,王徽稍稍平静了一些,也许,小花猫今晚只是比较忙而已,这背后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深意;也许,明天晚上,她又会回到昨天晚上的状态,我们又会开始打情骂俏。啊,一米六八的小花猫,凹凸有致相貌丽香的小花猫,二十四岁的IT白领小花猫,黄金值函数的小花猫,王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不禁又想到了小花猫的种种好处,他在心里默默重温了一遍昨晚的嬉笑怒骂,想到小花猫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的俏皮模样,他心头甚至荡漾起一丝温柔的微波。于是,他决定去睡觉,为明天的东山再起而养精蓄锐。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去关计算机。计算机屏幕上,小花猫还挂在上面,王徽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打个招呼——如果打,怕又会碰一鼻子灰,王徽强烈的自尊心无法忍受这样的挫伤;如果不打,此刻王徽胸中的百般情绪似乎又无处发泄,仿佛如果没有从小花猫那里得到一个温柔的暗示,这个夜晚便无法胜利闭幕。王徽卡在他强烈的自尊和同样强烈的渴望之间,痛苦地站在他月租九百八的studio中间,最后,他决定不和小花猫打招呼了。为了表彰自己在情绪面前的重大胜利,他走到冰箱处,拿出昨天从中国城买的一盒卤猪蹄,悲怆地啃了起来。

然而,第二天的局势似乎也没有好转。

王徽上午硬着头皮给小花猫写了一封e-mail,信中,王徽轻松地写道:大虾昨晚守株待兔一晚上,也不见兔子撞上树来,今天只好主动出击了。小花猫,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听说中国城的「故乡味」挺不错,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去吃,正好可以请你去吃。我的手机是xxxxxxxx,你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你打电话吧。

王徽之所以不计较小花猫昨晚的冷淡,以德报怨地请她吃饭,其实也是因为他策略性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诚然,准王老五的身份,使他成为恋爱市场上的热销产品,交友上广大女消费者对他的热情反馈,已足以表明这一点,但是,他也不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毕竟,市场行情取决于市场对象,如果把自己定位于中老年妇女或者恐龙女这样的市场卖点,王徽固然能够席卷市场,但是,蛟龙岂是池中物?他王徽的志向是要「冲出恐龙,走向美女」,而美女这个市场对象,是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在美女稀缺的女留学生当中,人们争夺美女有如各路豪杰争夺lord of ring,在这个lord of ring面前,自然是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不要说准王老五,就是货真价实的王老五,在这个见多识广的市场对象面前,多半也要黯然失色。王徽不无道理地想到,像小花猫那样的女孩,周围怎么也得有十个八个年薪十到十五万以上的吧?像我这样的,在她眼里无法造成轰动,也不足为奇。

经过反思,王徽对小花猫的心态平衡了起来。他上午十点发出那封信后,就开始痴痴地守候小花猫那边的音讯,平均每十分钟查一次e-mail。其间,下午一点时,他还发了一个补充的e-mail,指出「如果你今天晚上没空,那你说一个时间吧」。下午两点,手机铃铃的响声,一度让王徽心跳加速,但事实证明原来是陈立巍问他,他上次买的打印机的coupon是从哪个网站搞到的。下午四点二十,小花猫在交友的上线,让王徽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然而,她下线十分钟之后,王徽的邮箱里仍然没有任何回复,这又一次让王徽的心开始结冰。下午五点四十,手机的再一次响起,让王徽感到绝处逢生,然而又是陈立巍,说那个打印机的coupon好像已经过期了,问他知不知道其他coupon。总而言之,王徽心中的希望,如同一节劣质的手机电池,在这一天中一格一格飞速地下降,到下午六点半下班时,已经耗电完毕。

也许,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在安慰自己,她下午上线,只是上了交友,却并没有查hotmail信箱账号,所以没有看到我的信息。或者,她今晚已经有了安排,所以也不急着回信,明天会再给我回复……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努力为小花猫辩护,厉声喝止心中的不同意见——不可能的,不可能对我完全没有兴趣的,我这样的条件,在她的情侣选拔赛中,就算暂时进不了总决赛,八强总还进得了吧?只要她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一定会脱颖而出的!她肯定是今晚有事,肯定是有事……

可不是有事吗?这不,都晚上九点了,还没有上线,王徽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一个旁证,虽然顺着这个旁证,他又不无悲哀地想到:也许,此刻,小花猫正跟另外一个帅哥约会,用她丽香式的眼睛弹奏出一个丽香式的微笑,而坐在她对面接受这个微笑的,却不是他王徽。

与此同时,小花猫范丽莎正从外面回到家中,她穿过黑洞洞的走廊,拿出钥匙,打开门,开了灯,换了拖鞋,上了厕所,走到沙发处,仰面斜躺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脑子里空空洞洞。妈的,连大我一轮的都去见了,真是饥不择食!老半天,心里只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感慨。她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镜子,举到脸的上面,镜子里,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二十四岁的脸上,浮现着四十二岁的表情。累,真累,莫名其妙地累。她放下镜子,手垂在沙发边上,继续愣愣地看天花板。她呆呆地回想这一天晚上吃了什么、谈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这一个夜晚,正如众多的夜晚,随着回家后的那一泡尿,被冲到了下水道中去。模模糊糊间,看见那个昵称叫不厌其唐的家伙的脸,在餐桌的对面,像个flash似的,一闪一闪,闪得晃眼。不厌其唐,不厌其唐,果真是不厌其唐。他说,中国的问题是制度的问题,制度的问题!制度的问题!!他说,培养一个富豪,只需要一代人,而培养一个贵族,则需要三代,三代!他说,你知道吧,其实张艺谋就是会哗众取宠,拿中国人的伤疤来取悦西方的观众,你知道吧?你知道吧??

他讲得那么激情澎湃,那么大汗淋漓,那么立场鲜明,仿佛他是这些陈词滥调的原创者,而小花猫最最讨厌那些充满了观点而所有的观点闻上去都馊了的人。

不厌其唐,太罗嗦。

大哥大,太矮。

读你千遍,毫无幽默感。

黑芝麻,烂校烂专业phd,能有什么前途。

星爷,跟他没话说。

好男人,娘娘腔。

一个简单的人,太胖。

星巴克,太花。

…………

小花猫把她上交友以来约会过的所有男人列举了一遍,然后产生一个她每天晚上都会产生的困惑:好男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呢?诚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但是,怎么我连十全九美,十全八美,十全七美的人都碰不上呢?怎么我碰上的,都是十全六美以下的呢?比如说那个好男人吧,体形像个豆芽菜不说,每次大笑起来,竟然捂着嘴;还有那个星巴克,每次参加交友的party,都带一个不同的女孩参加,而且个个都是很熟很亲密的样子,这样花的男人我敢要吗?还有那个星爷,除了家庭年龄母校籍贯周末都干什么这些客套话题以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算了,不想了。小花猫走到电脑前,疲惫地打开电脑。打开电脑以后,又习惯性地打开MSN,打开MSN后,看见那些在线的「好友」,翻过来倒过去地数,竟然没有一个是她真正愿意说话的。有一个「好友」,给她发了一条MSN过来:「Hi」。小花猫竟然都想不起来这个叫红烧带鱼的网友是谁了,她就那么愣愣地盯着这个红烧带鱼的MSN,盯了两分钟,慢慢把鼠标移到MSN的窗口,关闭了它。瞥见那个BigShrimp的名字时,猛然想起今天上午收到他的一封e-mail,请她吃饭云云。这个人有没有一点可能性呢?她回忆了一下他的profile,好像事业还可以,可惜长相像猪头,不行……对,不行,我最讨厌圆脸塌鼻子的男人了,我宁愿他收入少点但是长得好点,我要找他,还真不如找这个不厌其唐呢,虽然唆一点,至少长得帅了吧唧的,工作也不错,好歹也算一个面子工程吧。

趁着这个大虾没有跟我打招呼,赶紧把他给屏蔽了。于是,说时迟那时快,痴心守候了小花猫一天的大虾,爱上了小花猫四十八小时的大虾,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小花猫的好友圈子里,默默地牺牲了。

洗完澡、穿着裤衩回到电脑前的王徽,看了看表,不禁心急如焚:已经十一点了,小花猫怎么还没有上线呢?难道她跟别的男人出去花天酒地,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么?她不会跟别人那个吧?小花猫啊小花猫,你给别人机会,至少也得给我一个机会吧?公平竞争嘛!就算是个辩论赛,也得给甲方十分钟,乙方也十分钟啊?一想到像小花猫这样的珍稀美女,很可能被别人一抢而空,而自己连个竞价的机会都没有得到,王徽就心急火燎。他真想跑到小花猫面前,把她拽出来,向她宣扬他的爱国主义思想,他的现代女人哲学,他的光辉成长历程,然后看月牙儿般的微笑升上她的眉梢。而现在,给她e-mail她不回,晚上又不上线,他王徽还有什么机会啊?

带着沮丧、悲哀和屈辱,王徽依偎着自己的蓝花枕头,悄然睡去。睡着之后,深夜十二点半,手机大响,王徽一个箭步冲到沙发边上,拿起手机一看,又是陈立巍。他心灰意冷地接听了手机。电话那头,陈立巍振奋地说道:喂,老王啊,我在另外一个网站找到coupon了,比你那个coupon还要便宜三十块呢,就是那个dealsea啊,你知道吧?

王徽赤着脚,光着上身,举着那个振奋的声音,站在这凌乱而黑暗的大屋子里,想到了祸不单行的道理。难道小花猫弃我而去还不够吗?为什么上帝还要安排三十块钱与我失之交臂?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他不知道该祝贺陈立巍,还是该骂他打断了自己的睡眠,只觉得心痛一波一波地袭上心头,他幽怨地看着桌上新买的佳能打印机,酸酸地对着话筒说:好啊,还是你牛啊。

唐小瑛有点急了。

都一个多星期了,怎么一点反馈都没有呢?那天不是聊得挺好吗?不是还拉了手吗?不是说好了下次去他家吗?不是还说了「像你这样自尊自爱的女孩子其实很难得」么?怎么这人一下子就石沉大海了呢?莫非……真的像方爱晶所说,那天Alex的一切热情,不过是逢场作戏,为的只是把我骗上床,而目的没有达到,恼羞成怒,不再理我了?想到这一点,唐小瑛脊背发凉,用胳膊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走在从实验室回家的路上,她越走越慢,干脆停了下来,拐了个弯,走到草坪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深秋的夜幕如同一条黑色的围巾,披上她的肩头。她落寞地坐在凳子上,看下自习的学生们从她身边经过。那些二十岁左右的美男美女们,面容是二十岁的,表情是二十岁的,连脚步都是二十岁的。这二十岁的气息,让唐小瑛感到一阵酸楚,我是怎么混的呢我?都三十了,还死皮赖脸地赖在校园里,扎在这些少男少女当中滥竽充数,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戏啊。

下午又被老板训了一通,说我数据没好好做,问题是我对这个课题根本没有兴趣,一进实验室就发怵,怎么可能用心处理数据呢?当初申请出国的时候,我只是想出国而已,哪里想过还非得对科研一颗红心,才能站稳脚跟呢?话又说回来,哪个女人能对self-organizing molecular electronic systems或者optoelectornic properties of molecules一往情深呢?居里夫人那样的变态,几百年也就出一个吧?人家师兄吴昌和师妹张雅荃都说了,谁让你热爱学术了?不就是一个混呗。可混也得混得下去啊。我偏偏就是那种如果对一件事情没有兴趣,就什么也干不进去的人。明明没有兴趣也能有板有眼地把事情做下去,那也是本事,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想到这里,唐小瑛叹了一口气。其实她唐小瑛,正如遍布中国的李小瑛、王小瑛、刘小瑛一样,不过是个爱逛街、爱擦地板、爱煲汤、爱研究明星八卦的小女人而已,稀里糊涂掉进学术圈子里,好像一个瘸子掉到了一个舞池子里,偏偏又是一个要强的个性,没有科研天分,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在这个舞池子里,一瘸一拐地跳下去。

本来呢,放在五年前,Alex那样的男人,她又怎么会在意?个子那么矮,为人那么轻佻,还张口闭口女人应该这样,女人应该那样。但是时过境迁,青春像个骗子,席卷了她全部的财产,早已下落不明。与夏力共度的这几年,又进一步挫伤了她的自信。站在三十岁的门槛上,唐小瑛有种大势已去的悲哀。最近她经常思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而她得出的结论总是一样的:自己来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学了一个错误的专业,找了一个错误的男朋友,所以她的一生这样走下去,只能是一个越来越大的错误。在外人眼里,在父母眼里,在亲戚朋友眼里,她痛苦地想到,自己是多么成功的一个人啊——年轻有为的留美博士,男朋友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留美博士,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是站在一个悬崖边上,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现在唯一能扳回这个败局的,就是找一个靠得住的男朋友。有了一个靠得住的男朋友,她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接着读这个博士也好,转读一个计算机学位也好,做housewife也好,进退自如。在这个意义上,找一个靠得住的男朋友,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把她从失败的爱情中拯救出来,又能把她从她所痛恨的科研中解放出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Alex这样的候选人,才显得弥足珍贵——何况Alex是她上交友以来约会过的第一个网友,这块试验田的产值,直接关系到她自信心的建立。

当爱情变得像孤注一掷,女人就是真的老了吧,唐小瑛伤心地想。

正发着呆呢,手机响了,是方爱晶。

喂,爱爱。

小瑛,明天别忘了啊。

哪能呢,你的生日,我怎么敢忘?

哎,你知道今天刘广送我一个什么吗?

什么啊?

一个swatch的手表。

真的?!

真的!

你不是明天才生日吗?

是啊,我也奇怪啊。刘广说了,在我过生日的这一周,要天天给我送一个礼物,说别人都过生日,他要给我过「生周」,昨天给我送了一个玩具毛毛熊,可可爱呢!

是吗?唐小瑛举着手机,翻了一个白眼,方爱晶就是这样,刘广对她任何一点好,她都要拿出来炫耀,说白了,不就是欺负我没人疼吗?想到这里,唐小瑛无限委屈。

他去年不是就送你一块手表吗?

是啊是啊,人家说了,手表代表时间,年年都要送一个新的,表示我们俩要天长地久!

好浪漫哦!唐小瑛故作振奋。

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的,真的很浪漫的!

好羡慕啊!

哎,对了,上次那个Alex,后来有下文吗?

哦……他呀?我都快想不起来了。他后来……给我打电话了,说他……出差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后来也没有见过。不过说实话,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那人,根本不是我的类型,我觉得你可能说得对,没准就是一个色狼,见一个上一个的那种,这种人,再有前途,我也是不愿找的。人品毕竟是第一位的,对吧?我们家夏力虽然懒点,好歹也不像是拈花惹草的人,是吧?所以我仔细想了想,下次就是他约我,我也不想见了……

这样啊?我觉得你这个结论下得有点草率,毕竟,你也不够了解人家,再给人家一次机会嘛!

哎呀,再说啦!反正交友上也不就是他一个人,下次有什么新情况,我再跟你update吧。

听你那意思,你在多管齐下是吧?

狡兔三窟嘛,呵呵。

行了行了,有了新情况,不忘记给组织汇报就行,那就这样啊。

嗯,bye-bye。

Bye-bye。

唐小瑛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继续坐在石凳上发呆。脸上振奋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不知怎的,眼眶里突然有泪珠在滚动。她睁大眼睛,努力看着夜空,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泪水却还是涌了出来。真没出息!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边抬手擦脸上的泪水,边痛下决心道,我唐小瑛不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男朋友,誓不为人!

多管齐下是自然的。唐小瑛虽然不像方爱晶那样是学MBA的,这点投资头脑,却还是有的。Alex的石沉大海,虽然让她颇为失落,但那主要是因为她的自信心受到沉重的打击,而不是因为对Alex本人有什么留恋。倒下一个Alex,还有更多的Alex将涌现到地平线上。网络的世界,就像一个爱情的集市,追求伟大爱情的男男女女,赶着马车驴车一拥而上,把自己的伟大爱情往市面上一摊,比初冬上市的大白菜还多,一毛钱一斤,买一百斤还打八折。

这样想着,唐小瑛又打起了精神。打起了精神的唐小瑛,这个星期一口气安排了三场约会,其中有两场还是在同一天。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做一个project来完成,名称就叫做「解决」,而一个project,讲究的就是效率、专业和组织。为了突出这次行动的力度,她一举改革了自己以往的交友启动模式,决定省略e-mail来往、MSN、电话等一系列繁琐的手续,直接从交友发信过渡到见面。我哪还有什么时间试探来试探去啊,都三十了,朦胧我玩得起吗我?大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一手交长相,一手交实力,也省得彼此浪费时间。如果说一个女人三十岁以前在恋爱市场上的态度是闲逛,三十岁以后就是举着一个超市购物清单,直接冲着货架去了,该拿酱油拿酱油,该拿土豆拿土豆,哪有闲情东张西望?

一时间,唐小瑛的生活充实了起来。前几天还茫然四顾的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恋爱专业户,非常麻利地安排着和客户的会面。

「星期三……我看看……不行啊,星期三我实验会做得比较晚。星期五?星期五我约了朋友吃饭,不如星期天吧……嗯……四点?要不改成三点吧,我晚上还有点事呢……」星期一的晚上,她一边和红色风暴通着话,一边检查自己的schedule。星期三当然不行了,和不厌其唐约了,星期五也不行,星期五还要对付夏力呢,星期天晚上也不行,和蜘蛛侠约了。不好意思,亲爱的红色风暴,只能安排和你星期天下午喝个咖啡了,谁让你在我的本周上榜名单里面只是屈居第三呢?

就在当晚,她就已经构思好了会见三个网友时的穿着,几经修改,终于在星期二的晚上完成了定稿。修订稿认为,上次那个黑色高领羊毛衫断是不能穿了,可以说,它的平淡无奇,它的暗色,它的高领,对于唐小瑛那次约会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要穿得嫩一点,对,就穿那件粉色开衫,配一条灰色短裙,外面再穿一件带帽子的蓝外套,不是显得很清纯吗?那么,鞋呢,我可是一双拿得出手的靴子都没有,目前唯一的黑靴子,穿了两三年,穿得跟都摇摇晃晃了……看中Aerosole里面那双粉靴子已经一个月了,愣是舍不得掏钱买,九十八块啊,就是打八折,加上税,也还要九十来块,不如……明天豁出去,买了!就当是给我的project做固定资产的投入吧!

第二天,唐小瑛冲到Aerosole,咬咬牙,买下了那双粉色的麂皮长靴,欢天喜地地穿上,欢天喜地地来到Upwest的一家意大利餐馆,会见她本周的约会通讯之封面人物:不厌其唐。

应该说,不厌其唐是深谙网恋之道的。他一百五十四个好友的纪录,足以让他在平均好友只有三十个左右的男ID们当中脱颖而出。当然了,除了他一米八二的身高、很好的长相和商业/金融的行业比较夺目以外,他在网络日记里不经意提及的「我刚买了一座房子」以及「我的秘书总是迟到」,应该说也为他的profile锦上添花。当其他男ID们都在美女们面前逆水行舟、原地打转时,不厌其唐却似乎练就了一身轻功,在女人这条河上身轻如燕地点水而过。

帅,真帅,坐在不厌其唐的对面,唐小瑛笑盈盈地看着,想,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不过脸上的那些个细纹刚好处于从稚嫩向沧桑过渡的阶段,笑的时候显稚嫩,不笑的时候显沧桑,可以说是稚嫩和沧桑在他脸上表演着一场游刃有余的太极锦标赛。况且,一米八二的身高这一条,足已让他在广大留美华人当中鹤立鸡群。更重要的是,三十六岁的年龄,已经玩够了吧?肯定想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吧?而这正是唐小瑛交友的首要准则:她必须找一个和她一样累的人,一样扑腾不起来的人,一样在刀光剑影的爱情面前打瞌睡的人。事实证明,昏昏欲睡了,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而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时候,人就总是会没事找事地折腾自己。

现成的,她唐小瑛现在要的就是一个现成的男人,事业是现成的,心态是现成的,可以拿着行李一登上甲板就起航的轮船。

应该说他的事业也是不错的:在一个电脑公司做一个管理人员。当然了,经过谈话,唐小瑛意识到,这个准王老五的成色,并不如他在日记里暗示的那么纯正,根本不是24K纯金的,连18K的都说不上——他买的房子,原来只是长岛某个鸟不生蛋的角落里的两室一厅,他的IT公司也是个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专门给一些机构、公司做电脑系统维护和维修而已。后面这一点,让唐小瑛的心稍稍凉下去一些,因为不厌其唐工作的性质,让她想起那些修下水道的工人,哪里有问题,他们就冲到哪里,而如果每家每户的下水道都没有问题,他们就只有风餐露宿了。这个安全系数和优雅系数并不是很高的工作,对于将安全、体面作为产品基本要素的唐小瑛来说,不免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不过,正如所有的产品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一样,经过夏力洗礼的唐小瑛特别达观。曾经污水易为海,在她看来,从夏力到不厌其唐,从哈莱姆区的一个shared apartment到长岛的两室一厅,从工作根本没有着落到一个小公司的老板,这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了。所以她对他的热情,虽然在一番澄清之后从摄氏一百度降到了七十度,但仍然足以焐热她的芳心。

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思想的。在今晚的聊天中,他尤其深入地剖析了人的素质问题。他说:「培养一个富人,只需要一代人,而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整整三代人,我们中国,现在是一个富人的时代,而不是一个贵族的时代——所谓富人的时代,就是人们仅仅追求挣钱和消费,而对艺术啊、文学啊、音乐啊、哲学啊,没有任何追求,整个民族的精神面貌……」说得多好啊,我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个富人和贵族的区别呢?我怎么就没有思考过民族的精神面貌呢?一个本质上的下水道修理工,竟然总是在愁肠百结地思考民族的面貌,这大约也是很难得的吧。

当然了,唐小瑛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态度并不是很赞赏,比如,刚才他还讨论民族的精神面貌呢,怎么突然就一下子谈到了张艺谋的电影了呢?

哎,对了,你看了《英雄》吗?这两天演着呢。我可没看!我才不上张艺谋的当呢!看看DVD已经是抬举他了。张艺谋那个人吧,不就是拿中国人的一些伤疤给西方人逗乐子吗?比如说那个《红高粱》……

唐小瑛坐在他对面,频频点头。虽然她不认同不厌其唐的许多说法,但是她牢牢记住一条:自己今天晚上是约会来的,不是讨论问题来的。于是,她乖乖地坐在这个业余思想家对面,温文尔雅地倾听着。听着听着,她便走了神,但等她回过神来时,他还在接着说。于是她再走神,再回来。再走神,再回来。谁没有一点毛病呢?唐小瑛宽容地想,不厌其唐长得帅,事业也还可以,就是说话东拉西扯了点,也不算是什么大毛病吧。再说了,一个男人,喜欢就国家社会的局势侃侃而谈,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侃,在结束了对阿富汗最新局势的演讲之后,不厌其唐自我检讨道,我这人就爱瞎侃,大家都说我说话像唐僧,要不我怎么起名字叫不厌其唐呢,呵呵……

没什么没什么,我觉得听你说话特别有意思,你好像知识特别渊博,我自己笨嘴拙舌的,所以听别人侃,也是一种享受。唐小瑛客气地答。

于是不厌其唐嘴里的那条瀑布又开始哗哗地倾泻,把唐小瑛浇成一只落汤鸡。在说到国有企业改革时,唐小瑛略略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说以前的国有企业其实也挺好的,把人都给管起来,人都比较有安全感,生病了也不至于绝望。而唐小瑛说,可是,把人们都管起来,就没有自由了,你明明有能力,也得不到发挥,吃大锅饭,人都变懒了。结果唐小瑛这个反驳,遭到了不厌其唐暴风骤雨般的反驳。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他不停地强调道,怎么能力就得不到发挥呢?过去计划经济时,不也出了很多优秀的科研人员吗?陈景润什么时代的?大庆油田什么时候发现的?原子弹什么时候搞成的?说是这样说,唐小瑛小心翼翼地反驳道,可是让你回到那个时代,你愿意去吗?愿意啊!不厌其唐坚定地答道,你呀,就是被别人的宣传给毒害了。社会主义没他们说得那么糟!根本没他们说得那么糟。我大舅舅,当年是工人,得了病,谁给他治啊,国家给他治!我小时候上学,都是上的工厂里的学校,那厂里的子弟学校、子弟幼儿园,解决多少职工的就业问题啊?现在呢,孩子上学都上不起了!

接着,不厌其唐详细地把他舅舅当年的病情及其治疗过程描述了一遍,也把他小时候上学的情形追溯了一遍,中间不断地穿插着「你的想法太极端了」、「你的想法太幼稚了」、「你中毒很深」这样语重心长的评论。他这一追溯不要紧,又是半个小时的长篇大论。

哼,怀念社会主义制度,跑美国来干吗,叶公好龙!唐小瑛心里想,我极端,你才极端呢!但是她不敢说了,不是她害怕争论,而是害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的每一句小小点评,都会招来不厌其唐先生不厌其烦的演说,眼看着这条瀑布有变成泥石流的动向,她绝不可以再刺激他的神经,恶化局势了。

原来他在那里侃侃而谈,并不是真的需要一场对话,只是需要为自己的自言自语套上一个对话的形式而已。既然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那我就做一个毕恭毕敬的听众吧。

一个小时之后唐小瑛从餐馆的座位上站起来时,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她被侃晕了,她觉得跟这个不厌其唐呆在一起,好像是被困在一个旋转门里面,在不停地打转、打转,最后被拉出来时,都恍恍惚惚了。她有点理解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至今单身了,怕是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唯我独尊的侃爷吧——我是憋着忍着不说话,要是把他那些观点一一拎出来辩驳,我们俩不是要吵翻天啊?!估计他的前任女朋友们,都是这样跟他吵翻的吧?

尽管如此,三十岁的、决心找一个「成品」的唐小瑛,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有一些激动,毕竟,他的条件不错,长相这一条尤其突出。如果能拉着他在方爱晶面前兜一圈,一定是很爽的吧。刘广不才一米七五嘛,哼。刘广虽然在大公司工作,我们这位不厌其唐说起来还好歹是个老板呢。爱东拉西扯、爱愤世嫉俗固然不是很鼓舞人心,但是人家样样都好,又怎么轮得上我呢?不厌其唐那一百五十四个好友里面,有多少是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呢?我排得上第几?如果说年龄是我的一个缺陷,罗里巴唆是他的一个缺陷,那么我们两个缺陷刚好互相抵消——这么说吧,我甚至希望他再罗里巴唆一点,再令人生厌一点,再愤世嫉俗一点,这样他身边的角逐者就更少了,而我就更有主动权了。这样想着,唐小瑛甚至为不厌其唐还不够「唐」而惋惜,如果他能更上一层「唐」,大约也就能将他一举拿下了。

但是,吸取上次见Alex后的教训,这回唐小瑛不敢高兴得太早了。虽然不厌其唐的ID与唐小瑛的名字似乎暗示了某种缘分,虽然不厌其唐走的时候说了会再给她电话,还说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虽然这次她甚至留心了他的眼神是色迷迷的还是充满喜悦的并且定论为充满喜悦的,但是,谁知道他对另外一百五十三个好友,是不是也是一样地逢场作戏呢?

唐小瑛脱下她那双粉色的麂皮靴子,拍拍上面的尘土,把两只鞋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在门廊的灯光下,端详着它们,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一

给小花猫发信请她吃饭的第二天,王徽又翘首以待了两天,还是没有回信。

他甚至都无法欺骗自己说小花猫没有看见他的e-mail了。因为这两天,据不完全统计,小花猫上交友六次。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一个整天这样泡在网上的人,会不查自己的e-mail。

而且,这两天晚上,小花猫还是没有上线。

莫非,小花猫已经block了我了?王徽悲愤地想道。而想到这一点,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深夜十一点半,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手里举着一瓶喜力,怒不可遏地一饮而尽。小花猫啊小花猫,那天是你主动勾引我的,现在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有你这种玩法吗?你他妈不就是长得漂亮一点嘛,长得漂亮就可以这么无法无天了?我呸。你那webcam的照片,还不知是真是假呢。就算不给面子吃饭,好歹也回个信说明一下吧?有你这么忽冷忽热的吗?电熨斗呢?你当全世界的男人都匍匐在你脚下了?也就是米国这个恐龙云集的地方,真要回了国,你这号美女算得了老几啊?靠。

王徽越想越气。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在成为准王老五之后,仍然会被瞧不起,仍然会在恋爱市场上一败涂地。他觉得自己进入交友以来一路的昂首阔步,突然被小花猫一个蔑视的眼神,打乱了方寸。转了半天,他还是那个只能在美女圈子外伸长脖子往里瞅的loser,还是那个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伟大爱情的老光棍。在那些老女人丑女人坏女人那里收集来的自信,原来不过是假钞而已,到关键时候,一点购买力也没有的废物。由此他不得不悲哀地得出结论,以自己的多金程度,仍然无法征服小花猫这个级别的美女,而只能在黎圆圆、刘圆圆、李圆圆、张圆圆的圈子周旋。毕竟,在他看过的交友美女照片里,小花猫独占鳌头,而像他王徽这个级别的准王老五,却比比皆是。

在喜力和自尊共同的作用下,王徽心里发酵起一腔怒火。怀着这腔怒火,他冲到电脑前,给小花猫写了一封声讨信:

小花猫,看来你这个人变起脸来,真是比天气变化还快,前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是阴雨天了。我请你吃饭,你不吃也就罢了,起码也要回信答复一下吧?做人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还奇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你是一个这么冷漠、古怪、轻佻的人。那天是谁主动发的e-mail呢?又是谁主动在MSN里打情骂俏呢?好像不是我吧?你跟我不成没有关系,但是我劝你,不要再拿这样的手段去勾引别的男孩了。让人空喜欢一场,这并不是很道德的事。让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更不道德了。一个女孩子,脸蛋漂亮固然很重要,心灵美却是最重要的。经过跟你这一番接触,我发现,你也许漂亮,但根本并不美丽。我可能话重了,但是良药苦口,记住我说的这些话,对你这辈子是会有好处的。你好好想想吧。Alex。

2004年的10月24号晚上,王徽对小花猫的热烈爱情,「心脏病」突发,经抢救医治无效,不幸逝世,享年三天。

女人啊,再漂亮,再聪明,说到底,就是一个字:贱。王徽靠在床头,激愤地复习了一遍他的女人哲学。对待贱的唯一策略,就是以贱攻贱。我王徽早就得出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结论,怎么有时候还会阴沟里翻船呢?说到底,还是对女人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深入,对女人还是抱有幻想,一句话,贼心未死。

什么爱不爱的,全是假的!王徽越想越愤怒。在这深秋的夜晚,他不禁开始回顾自己一生的恋爱历程。他发现,自己的每一场恋爱,都像是注射一次恋爱疫苗,只是让自己对爱情越来越有抵抗力而已。女人这种东西,你就把她当甲肝来得算了,得过了,你就有免疫力了,你就不怕了。从这个角度说,小花猫对他的当头棒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对女人的本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理虽然是这个理,王徽却无法克制自己去频繁地check e-mail,看看小花猫有没有给他回信。他想看看自己投下的那个手榴弹,在她那里造成了什么样的伤亡,看看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花猫咬牙切齿起来,是怎样的原形毕露。虽然另一方面,在王徽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排除与小花猫旧情重燃的可能性——也许,这一切的怨愤、误解、伤害,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都只是为后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做铺垫而已。我王徽也许是站在一个伟大爱情故事的序言里,却浑然不知。

一个小时后,王徽收到了小花猫的回信。

Alex: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又不欠你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指手画脚?是,我是在MSN上跟你聊过天,不过话不投机,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了。我以为不回信你也就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么笨,连这都看不出来,还非要我冲着你的耳朵把「no」喊出来。好吧,既然只有靠嚷你才听得见,那我就嚷了,你可给我听好了:我——对——你——没——兴——趣!!小花猫。

王徽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地颤抖。

他对小花猫的最后一丝幻想被那两个感叹号给无情地歼灭了。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我——对——你——没——兴——趣!!这句口号在他的耳孔回荡,一声比一声更嘹亮,仿佛小花猫不是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全体女人发出这个恶毒、戏谑的声音,仿佛全体女人已经组成了一个迫害王徽委员会,而小花猫这个委员会主任,正声嘶力竭引导其全体成员高喊这个口号。

小花猫啊小花猫,我就不信了!

王徽感到一阵急火攻心。他愤怒,他委屈,他悲痛,但是他及时地将这些裂变的情绪聚合起来,化为一股强大的内力,借着这股内力,他举起颤抖的手,点击了reply,然后敲击了一个巨型的信息,给send了过去。应该说,这条信息比较露骨地表达了他的心声:

FUCK YOU!!!!!!!!!!!!!!!!!!!!!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这个感叹号一直敲下去,敲到电脑的那一端,用这无穷无尽的感叹号,把小花猫给活埋了去。

三分钟后,王徽收到一个自动回复,回复里说:Sorry, your e-mail has been returned for your e-mail address has been blocked by this address.

十二

想溜?溜得了吗你?王徽直接换到他的雅虎账号,给那个露骨心声追加了更多的感叹号之后,发了出去。

FUCK YOU!!!!!!!!!!!!!!!!!!!!!!!!!!!!!!!!!!!!!!!!!!!!!!!!!!!!!!!!!!!!!!!!!!!!!!!!!!

小花猫啊小花猫,不要以为你随随便便勾引了别人,甩了别人,羞辱了别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之夭夭!发完之后,他立刻把小花猫也给block了。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跷起颤抖尚未彻底平息的二郎腿,看着屏幕冷笑起来:跟我玩?!你还嫩点!

然后他一直等着小花猫回信骂他。他已经荷枪实弹准备好了,跟这个小妖精斗争到底。要骂人的话,你一个小姑娘,还能是我的对手?我他妈在网上混了多少年?时政版块的那些公厕,我时不时地就要去尿上一泡,你还想跟我玩?来呀,骂呀,我玩性刚起,想溜可就没劲了。

可是等了一两个小时,那边也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王徽不禁有些失落。尤其是他看到小花猫在未名交友上线了之后——她上线了,她看到了我的e-mail,但是她不理。我靠,对这么刺激性的语言都可以装聋作哑,这个狐狸精真够皮厚的!被骂得这样狗血喷头,还能够一如既往地在网上打情骂俏,真是贱得够可以!

王徽觉得意犹未尽,却又无处发泄,干脆跑到未名交友的日记上,书写了一则日记。日记中,他声情并茂地写道:本人平生阅女无数,上到未名交友,却仍然是大开眼界,深受启迪。比如一位叫小花猫的美女,见我是个大虾,主动闻腥而来,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又是e-mail,又是MSN,之后却又露出了狐狸尾巴,摆起了骚谱,以为我会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卑躬屈膝,可惜吾虽爱美女,吾更爱dignity,对狐狸精一概侧目以视。她遂气急败坏,对我恶语相加,俺只好反唇相讥。本来吾之私人恩怨,也不至于公之于世,但是思前想后,为了社会公益,还是要出来「扫黄打非」。一则提醒一下贵狐狸精,不要以为汝始乱终弃之把戏,可毫无代价地玩下去;二则提醒广大男网友,如路遇一个跑到你面前来搔首弄姿之摇尾小花猫,切勿上钩,其目的纯属玩你一把。啐她一口,绕道而行,足矣。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亦应知怎样死。不要给狐狸精卖了,还替她数钱,切记!

写完之后,王徽这才觉得一口气出了一大半——也骂了,也张榜公布了,看看她出什么招吧?嘿嘿。接下来,王徽频繁地观察小花猫在交友上线下线的动向。

半个小时后,小花猫的日记也多了一则。标题是《男泼妇》。在日记里,她写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算是见识了。为什么总有一些人那么无聊,召唤全世界来参观他的loser心态。我劝你吧,实在精力过剩的话,出门跑跑步,健健身,往自己的豆芽菜体形上添点肌肉疙瘩,也比在网上这么丢人现眼要强,是吧,大虾?

十分钟后,王徽的日记再添一则:惊闻自己已经被某骚货提名为「男泼妇」,才知贼喊捉贼不是谣传。骚货说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真是贻笑大方。显然,她是把自己当一颗葡萄了,却不知对于一颗烂葡萄,我说它酸,已属用词委婉了。狐狸精最阴险的招数是对我的身与心,进行双管齐下的双重诋毁。一方面,她称我为「豆芽菜体形」,而事实上她见都没有见过我,信口雌黄至此,可见其为人之轻佻;另一方面,她暗示我曾对她苦苦追求,不可得而反目为仇,事实是她自己当初送上门来,我对她的全部「追求」,不过就是搭理了她而已。妖女自己玩弄他人,玩得露出狐狸尾巴,气急败坏,竟反咬一口,其皮厚程度,直逼中国古代千年之青铜器。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王徽收到一个陌生男ID coolbuddy的来信:你丫有病啊,追不上人家小花猫,至于这么变态吗?欠揍是吧?有本事你来跟我单挑,跟一个小姑娘叫板,要不要脸啊你?

下午三点半,他又收到另一陌生男ID SunnyFriday的声援:大虾,我支持你!以前小花猫也勾引过我,也是莫名其妙地翻脸。这种处处留情又处处绝情的女孩,是该有人站出来治治她了。我坚决支持你!

晚六点,王徽再贴新日记:哈哈,小花猫黔驴技穷,竟然派其打手来威胁我。可惜啊可惜,coolbuddy,我他妈根本不屑那一套,你不是要打要杀吗?来啊,今天下午两点我到xxx街xxx号门口等你跟我挑,你有种来的话,我奉陪到底。对了,coolbuddy,你是小花猫什么人啊?她养的小白脸吧?脸有多白啊?搽很多粉吧?搽那么多粉,怎么扮黑社会老大呢?扮得像吗你?送你一个字:滚。

晚九点,coolbuddy写信再骂大虾,称其为「臭鱼烂虾」。

十点二十,coolbuddy的网友,某女ID蓝色情人站出来,声援coolbuddy,文中指出「如今变态男真多啊」。

第三天上午十点四十五,coolbuddy以前的一个网敌汉尼拔,写日记一则,支持大虾。他在日记中指出:「一个女人,动不动说别人豆芽菜,可见其嚣张狂傲,这样的女人扁一扁有何不可?」

十二点半,SunnyFriday再发声明,支持大虾。

下午三点半,蓝色情人的网上铁哥们相信爱,也出来声援小花猫。

七点五十,SunnyFriday的网友溜溜的她,闻讯赶到,及时发表了对狐狸精的无情唾弃宣言。

九点三十时,王徽再贴日记,对战局做了一个系统总结,对SunnyFriday、汉尼拔、溜溜的她表示了衷心感谢,对coolbuddy、蓝色情人、相信爱的无理立场做了深入批判和及时揭露,指出所有这些ID,可能都是出于同一个人,也就是小花猫。并且指出,小花猫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其所以不敢出来见人,就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其真实身份可能是一个恐龙女,用假照片来欺骗网民。

十一点十五,小花猫日记更新,她写道:笑话,我不存在?我是恐龙女?那些支持我的ID是假ID?大虾啊大虾,你就只剩下一点自我安慰的本领了么?

第四天上午十点,王徽雄文又出,标题为《论谁在自我安慰》,副标题是《将斗争进行到底》。

中午十二点三十八,coolbuddy也贴出新帖,标题为《论谁在自慰》,副标题是《将傻x进行到底》。

下午三点,又有新网友故乡的云出来说话,他自称是站在中立立场,对小花猫和大虾各打二十大板,称这两个人是半斤八两,虽其观点不同,但在无聊程度上是一致的。他花了八百字,分四个部分,详细阐述了留美学生「无聊的根源」、「无聊的临床表现」、「无聊的危害」和「无聊的短期及长期解决方法」。

六点十九分,牙医、忘情水、星星点灯等等ID纷纷出场,对故乡的云的这种中立的看法表示了声援。但与此同时,周星骋、草莓女孩、相约04等ID又对故乡的云展开了批判,指出这样长篇大论地批判别人的无聊,本身就是一种无聊。故乡的云立刻出来反驳,称「把批判别人无聊的人称为无聊,这是一种更大的无聊」。至此,谁比谁更无聊的问题,为「虾猫之战」开辟了第二战场。

晚九点,王徽再次发文,文中引用了鲁迅的名言「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晚十点零五,coolbuddy再次跟文,说「真的傻B,敢于直面傻B的人生」。

…………

截至第五天晚八点,王徽已经对此次「虾猫事件」发表了「九评」,一篇比一篇犀利,一篇比一篇立场鲜明。蓦然回首,这次战役牵涉到的战斗人员,足足有十六人。其中,猫方人员七人,虾方人员四人,中立人员五人。据不完全统计,相关网文多达六十篇,其中五百字以上的十二篇,三百字以上的三十篇。可以说,这次战斗,以其激烈、巨大的规模和强大的破坏力,已经载入了未名交友的史册。当然,即便是这样破坏力极强的战役,中间也存在一些美好的花絮,比如周星骋和草莓女孩这两个ID,因为立场完全一致,越说越投机,飞速地把他们的对话从交友转向了MSN,又从MSN转向了一个中餐馆,最后从中餐馆转向了周星骋的床头,可以说,是演出了一场传奇的《乱世情缘》吧。

就在王徽为他的第九评画上句号的同时,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往椅背上一靠,对自己说,玩腻了!不玩了!为那么一个女人,值吗?!

于是,他从那纷飞的战火中爬了出来,穿过爱情的废墟,踉踉跄跄地,重新回到了和平地带。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尘封的名字:夜归人。

十三

王徽想起夜归人再自然不过,半个多月前他注册未名交友时,两个在他心目中呼声最高的名字,一个是小花猫,一个是夜归人。小花猫的俏和夜归人的酷,像两盏指路明灯,引领他攀登未名交友这座高峰。如今,小花猫的俏已经是非成败转头空,只剩下夜归人这一盏灯,在黑暗的深处发出依稀的光亮,给困顿如王徽的行人一丝摇曳的安慰。

于是,王徽捂着他受伤的心,跌跌撞撞地,向那盏灯走去。路经收费站的时候,他主动交了那十五块钱,一举升为未名交友的高级会员。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这一次,他明白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与小花猫的交锋,深深教育了他:凡是那种送上门来的女孩,都品质可疑,好女孩必然是躲在深闺自吟自唱,定要旅人踏歌而来,在最深的巷道里与其相遇的。夜归人虽然长相「很好」,但是一张照片也没有刊登,只留给世人一个紫色的背影,而她日记里的文字却如秋天的落英,在网络的天空下缤纷坠落。这样低调的才女,不正与脸蛋大甩卖的小花猫形成鲜明对比吗?

升为高级会员之后的王徽,朝夜归人直奔而去。在品味了夜归人两篇新日记《爱的破折号》和《香如故》之后,王徽对她更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也难怪,夜归人的这两篇新日记,正如她的旧日记,清新地刻画了她在纷扰的大都市里「斯人独憔悴」的忧郁身影。其中一篇日记写道「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秋?爱恨难消意难平」。顺着这首诗,王徽看到一朵在透明花瓶中悄然枯萎的百合。于是,他打上一壶清水,轻轻向它浇去。

夜归人:我是你的忠实读者。你的文字散发着一股清茶般的淡雅之气,在这纷纷扰扰的俗世里,沁人心脾,让人流连。不知道可不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有朝一日,希望我们也能在一个冬日的夜晚,相约而坐,以茶代酒,灯下轻语……另,可否寄一张照片给我?两年之内的非艺术照更佳。我的e-mail是:xxx,在热邮。Alex。

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纯形象,王徽自然也删去了「虾猫之战」中的那些日记。毕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生命在于把握现在和未来。

令王徽欣慰的是,一刻钟之后,他就收到了夜归人的回信。夜归人在回信中说:爱情如季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早已不信。不过如果大家做朋友,邀风赏月,倒也无妨。照片就不用看了。这个周末交友的xx俱乐部不是有party吗?你到酒吧里,找那个抽烟的、穿红色高跟鞋的黑衣女子,便是我了。夜归人。

王徽顿时感到欢欣鼓舞。试想,还有什么比他,一个跋山涉水地寻找了伟大爱情三十年的白马王子,在一个烟雾缭绕的酒吧角落里找到她,一个望断秋水地等待了伟大爱情二十六年的白雪公主,更激动人心的呢?在这个意义上,事先看不到她的照片更好,更浪漫,更诗意,更能突显命运揭晓那一刹那的荡气回肠。

怀着忐忑、激动和憧憬,王徽等待了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也就是星期六的party之夜,王徽穿上了他最钟爱的咖啡色衬衣、米色夹克和蓝色牛仔裤,以一副既儒雅又随意的形象,出现在downtown的酒吧party里。

酒吧很大,王徽到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是很早了,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一百来号人。穿过满屋子的缭绕烟雾和震天音乐,王徽在里面兜了一圈,却也没有看到一个抽烟的、穿黑衣服的、红色高跟鞋的女孩。大概是还没有来吧?他看了看表,想。于是,他买了一杯啤酒,在人群中转悠了起来。

不得不说,王徽此刻感到了一丝尴尬:看起来其他人都是邀伴结伙来的,都或坐或站地在谈笑风生,唯有他形只影单,举着一杯喜力,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于是他想,干脆,趁着夜归人还没来,随便泡两个美眉再说——两圈溜达下来,他已经在脑子里大致画出了今晚的美女地图:靠门口的那张桌子旁,有一个清瘦的骨感美女;再往里走的人堆里,有一个穿蓝毛衣的美女;再往里走,左侧有一个短发美女,不过她好像一直和一个男人黏在一起;还有里面,吧台附近,有一个穿超短裙的青春美女。王徽揣摩了一下形势,决定还是去进攻门口处的那个美女。因为虽然她所坐的桌子旁边已经坐了很多人,但似乎还有一个空位子,也就是说,他还有机可乘。而其他几个美女身边,基本上已经水泄不通。

时不我待,他赶紧冲到门口的那张桌子旁,硬着头皮在美女的身旁坐下。

我叫Alex,你呢?由于美女暂时被她左边的一个青蛙霸占,王徽只好先跟自己右边一个恐龙女聊了起来。

我叫$%#^*。

你是工作还是上学?

!^$)&。你呢?

我啊?我在华尔街一家公司上班。

是吗?那你是%%&

…………

王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恐龙女聊着。他听不清她说什么,也无所谓听不听清,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保住目前这个有利地势而已。交谈的过程中,他不断扭头看左边有没有出现可乘之机,却不料骨感美女左边那个青蛙喋喋不休,令王徽十分恼怒。

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副德行,矮矮胖胖的,额头占了脸部面积的一大半,怎么可能与这个级别的美女有戏?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王徽在心里嘀咕道。尤其受不了的,是他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人家女的明显听得不耐烦了,一个大老爷们,至于为了一个女的这么低三下四吗?简直是丢男人的脸!

终于,在他坐下第十七分钟后,王徽成功地实现了与骨感美女的四目相接。于是,王徽果断地抓住时机,无情地掐断了与恐龙女的对话,问候道:我刚才好像听说你在xx公司工作,真的?我有个特好的哥们,也在那里工作。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立巍。

哦,不认识,可能是另外一个部门的吧?我们公司挺大的。

对了,我叫Alex,你呢?

我叫Danny。

噢,那你来美国多少年了?

…………

王徽和Danny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虽然王徽在见到美女时,智商一般会下降五个百分点,但总的来说,他自认为和这个骨感美女聊得还是很不错的。他们的话题涉及到金融、旅游、电影、音乐、房地产等等。本来,这样一场对话是可以开花结果的,然而,不幸的是,那个左边的青蛙却频频插话,干扰他们的交谈,以至于他们的对话经常出现下面这样的局面:

王徽:你去过黄石公园吗?

Danny:没去过,不过我挺想去的。

王徽:一定要去,那种气势恢弘的景象,特别值得一看。

青蛙男:对对对,那种自然风光吧,和我们中国的青山绿水意境很不一样,它有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力。

Danny:是吗?那我真的应该去看一看。

青蛙男: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李白杜甫什么的,到这样的地方来,写出来的诗歌,恐怕又会是一个意境。中国文化里有时候阴柔之气过重,其实与中国内地的自然风景也有关系。

Danny:是吗?

王徽:那也不一定吧?中国也不只是青山绿水,也有奇险的华山什么的,美国也有像Yosemite这样的青山绿水,文化和风景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对了,Danny,你去过Yosemite吗?

Danny:Yosemite在哪?

青蛙男:Yosemite在三藩附近,我去年有一个朋友的婚礼还是在那里举行的呢。

…………

总而言之,王徽费尽心力想出来的话头,老是被青蛙男给抢了去,最后形成了两个人你拉我拽、你争我斗的竞争局面。与此同时,只见Danny的头忽左忽右,忽点忽摇,最后她站起来,说:你们聊着,我去一下洗手间。

于是,半边桌子,剩下青蛙男、王徽和恐龙女,围成一个小小的半圆,默默地坐着。

五分钟过后,Danny还是没有回来。王徽猛然想起夜归人,赶紧站起来,又去溜达了一圈,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到一个抽烟的黑衣女子。倒的确有一个抽烟的女子,但是是穿着红衣服,而且其姿色可谓中下,就算她穿着黑衣服,王徽断也不愿上去相认。另有一些穿黑衣服的女郎,但没有一个在抽烟。他也顺便扫了一眼过去半个小时以来美女地图的更新。那个超短裙美女似乎不见了,蓝衣服美女已经跑到了另一个圈子,与别人谈笑风生,而短发美女还是和那个男人黏在一起。另外,出现了一个娇小玲珑的长发美女,可惜她身边的形势更加险恶,已有两个男人围绕其左右,王徽再闯入,怕是会引发《三国演义》之爱情版。于是,他悻悻回到以前的座位,等待Danny归位——毕竟,他已经跟她套了半个小时了,就算去泡别的美女,也得先把Danny的电话号码拿到手再说啊,不然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

十分钟过去,Danny还是没有回来。

Danny上厕所不回来,夜归人始终不出现,王徽的心情开始恶劣起来。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左边的青蛙。他似乎也在越来越焦虑地等Danny,这让王徽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他问:哎?你叫什么?

David,你呢?

我叫Alex。

你是干吗的?

我在一个trading公司上班。

哦,我在xx学校当faculty。

什么学校?

xx学校,没听说过是吧?是康州挺小的一个学校。惭愧惭愧,不过我也是教金融的,咱们俩也算是半个同行吧。

康州大老远跑来啊?

闲着也是闲着,玩嘛!

接下来Alex和David倒是聊了二十分钟,竟然也还算投机。聊了一会儿,也没有了什么话说,两个人也不努力找话题,就愣愣地坐着。Alex又去转悠了一遍,还是没有夜归人。都十点了,还没有来,王徽突然感到愤怒,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她给涮了。转悠的过程中,王徽看到Danny就在酒吧里,只是缩在与门口相对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众人,托着下巴发愣。好啊,弄了半天,宁愿自己呆着,也懒得理我。他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但也无处发泄,只好又买了一瓶喜力,举着它四处转悠。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组织了对娇小美女和蓝毛衣美女的两次进攻,结果都和进攻Danny一样不了了之。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王徽归咎于酒吧里喧闹的音乐和美女身边的男八婆与女八婆。喧闹的音乐使他无法正常发挥他的机智幽默,更无法像往常一样宣扬他的女人哲学和光辉历程。甚至可以说,王徽怀疑蓝毛衣美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他的职业名称,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她的眼中没有闪现出适度的光芒。而美女身边的那些八婆们,用他们的八婆之躯,在美女身边构筑了一道坚固的长城,令任何突围都变得那么艰难。

两个小时后,王徽最后兜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夜归人。

他沮丧地回到门口的桌子旁。David还是坐在那里,只是那张桌子旁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王徽主动坐到他身边,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相对而饮起来。

抽烟吗?David问。

平时Alex是不抽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突然特别想抽上一根。于是他接过David递过来的烟,笨拙地抽了起来。

酒吧里的劲爆音乐在咣咣当当地砸着,红男绿女们脸上带着光鲜的笑容,来回穿梭。角落里,烟雾的背后,坐着两个男人,默默地抽着廉价的骆驼烟,一个眼神是迷茫的,另一个眼神更加迷茫。

那个超短裙美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坐到了他这张桌子前。不知怎的,王徽竟然并不想凑过去说话。他默默地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看她,她那张美丽的脸,那张无论怎么美丽却不能将他打动的脸。他看到那张脸在笑,在笑中慢慢地变形,仿佛哈哈镜里折射出来的一样。突然,王徽感到冷,感到排山倒海的悲哀。莫名其妙,他想,难道抽烟会使人脆弱么?悲哀汹涌地拍打着他,把他的心情冲到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地方,让他有一点恐惧,又有一点豁然。不小心把一口烟吸到了肺里,王徽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眼泪流出来,他也不去擦,反而转过来问:还有没有?再来一根吧。David坐在一边,看着猛烈咳嗽的王徽,以及他转过来的脸,就那么看着,过了好几秒,才又递过去一根烟,脸上露出一点莫名的笑意。

走吧,抽了三根烟之后,王徽提议,你走不走?

David也站起来,和王徽一起往外走。

走到大街上,深秋的凉意包围过来,两个人又似乎神清气爽了起来。

怎么,今天捞着几个电话号码?David问。

屁,一个也没有捞着。

唉,可惜我不是女孩啊!不然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回家了!

是啊,可惜你没有可操作性。

说完,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走到十四街,两个人马上要分道扬镳了。哎,对了,你的电话号码是什么?王徽突然想起点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学校有一些挺好的金融seminar吗?以后我没事也可以去听听。好啊,David说。说罢两个人互留了电话。然后王徽往北坐车,David往东走,去坐另一趟车。

这叫什么事啊?回到家里以后,王徽边洗澡边想,一个女孩的号码都没有骗到手,夜归人也没有现身,倒是弄了一个大老爷们的电话,真是的。

与此同时,David回到家里,洗漱一番,换上睡衣。唉,明明知道不是同志,留个破电话号码有什么意义?想起刚才那个Alex,David突然感到一丝刺痛。但是他又想起他那张脸,那张被咳嗽呛出眼泪的脸,慢慢地从烟雾中转过来,问「还有没有?再来一根」。说不出的悲哀撞击着David的胸部,撞出他脸上一个莫名的笑容。他坐到电脑前,进入他的交友账号。像往常一样,他每次泡吧回来,都要写一篇新的日记,今天日记的标题是:《声声慢》。在这篇日记的下面,有他上个礼拜的日记《香如故》和上上个礼拜的日记《爱的破折号》。他重温了一遍《香如故》,再次被其中摘抄来的一句打动: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秋?爱恨难消意难平。

十四

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唐小瑛一直在等不厌其唐的反馈,然而,又是杳无音信。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星期天的下午,唐小瑛坐在对着窗户的小桌子前,一边化妆,一边想。

先是大虾石沉大海,接着不厌其唐又杳无音信,难道但凡稍微拿得出手一点点的男人,我都无法进入第二轮的面试吗?她干脆停下拔眉毛的手,对着镜子,观察起自己眉角皱纹的动态来。也没有多少皱纹啊,也不觉得自己多显老啊,再说了,他们俩不也都三十以上吗?怎么就瞧不上我了?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然而愤怒只冒出了一个小火星,就熄灭了下去。她愤怒不起来,比愤怒更强烈的,是恐惧。恐惧一个浪头浇灭了那个愤怒的火星。也许,网络拯救不了我,就算这样转下去,还是会被困在和夏力的关系里,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这个念头在唐小瑛心里一闪而过,让她感到恐惧。

但是她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恐惧当中。不就见了两个人吗?不用这么悲观失望吧!恋爱这种事情,大海捞针一样,没有一点恒心和毅力怎么行?红军还不怕远征难呢。我今天不是还要见红色风暴和蜘蛛侠吗?就算是红色风暴和蜘蛛侠不行,交友上不还有那么多可再生资源吗?天道酬勤,我就不信我这么执著,上帝好意思就这样一直把我撂这儿不管!于是,她举起了钳子,继续对着自己的眉毛,一路拔了过去。

浓妆淡抹的唐小瑛,见到红色风暴三十分钟后,就傻了眼。

没有话说。两个大活人坐在一起,只谈了半个小时,就没有了话说。

如果说不厌其唐是一条滔滔不绝的瀑布的话,红色风暴则是一个生锈的水管,拼命拧龙头,也只是滴滴答答漏几滴水而已。家庭、籍贯、国内大学、这边的学校、专业、工作,都已经交代过了。甚至连「你周末一般都干什么」这样有备无患的保留问题,也都已经问过了。

唐小瑛只有不断地喝咖啡。红色风暴也在不停地喝咖啡。

呃,那……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唐小瑛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问道。

哦,我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是吗?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我姐姐是一个中学老师,我弟弟是在一个公司里工作。

他们都结婚了?

嗯,我姐姐孩子都五岁了,我弟弟是去年才结的婚。

噢。唐小瑛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十秒钟,她尴尬地喝了两口水,又问,那,你姐姐教什么的?

数学。

是吗?

她还是她们学校的优秀教师呢,挺能干的。

真不错。

又沉默了下来。唐小瑛眼睛看着桌角,又喝一口水,抬起眼睛,刚好看见红色风暴也抬起的眼睛,两个人尴尬地笑笑。

评优秀教师,肯定很难吧?唐小瑛又挤出了一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叫优秀教师,总是有点难吧?红色风暴笑道,你家里就你一个小孩?

嗯,是。

我们这一代人,家里就一个小孩的,可不多啊。

是啊,我爸我妈年轻的时候都特别忙,没时间照顾小孩,所以只生了我一个。

你爸妈干吗的?

唐小瑛笑了笑,说:我爸是部队里的,我妈是医生。

噢,不好意思,刚才问过了,我都忘了。

没事。

唐小瑛又猛地喝咖啡,不一小会儿,咖啡喝完了。看来,举杯喝咖啡以缓解尴尬,这条路子也行不通了。唐小瑛走投无路,只好开始撩头发了。当然,她本来也是可以去上厕所的,但是她想把这一招留到形势更严峻的时刻再使用,目前她还能顶得住。

呃,目睹了唐小瑛在十秒钟之内撩了五次头发,红色风暴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于是他甩出了他的保留问题,你最近看了什么好电影吗?

电影啊?我……我们平时做实验也都挺忙的,很少看电影。暑假的时候看了一次那个I, Robot,觉得好像也就那样,打来打去的,出了电影院我就忘了演什么了,呵呵。你呢?

我啊,我前两天还去看了《英雄》呢,我觉得……挺好看的。

好像网上骂的人不少呢。

是吗?可能我口味比较低俗吧。

怎么会呢?

我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

简单挺好的。

我也觉得简单挺好的。

是,简单是挺好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

对,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

沉默了片刻,红色风暴补充道:很多事情,都是人为地弄复杂了。

于是唐小瑛也补充道:我也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那……你是……哪个星座的?红色风暴的茶似乎也喝完了,他慌不择路地问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是山羊座的。怎么,你信星座吗?

有一点信吧。其实也不太信。

那你给我说说,山羊座的人是什么样?

一般都比较要强吧,唉,其实我也不知道,瞎说的。

那你是什么星座?

水瓶。

水瓶座的又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比较简单,像我这样的。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下去以后,两个人又陷入了空旷的沉默。

那你是什么血型呢?红色风暴又问。

B型。

好啊,B型的都挺浪漫的。

不会吧?我一点都不浪漫,浪漫的话,也不会学什么化学。你是什么血型?

A型。

我听说A型的人都特别稳重,特别可靠。

嗯,我就特别稳重特别可靠。

唐小瑛笑笑,又开始在沉默中挣扎。那——十秒钟后,她最后憋出一句——你是属什么的?

我属狗的。你呢?

我属虎。

属虎挺好的。

属狗也不错啊。

两个人又都温柔地笑着。笑着笑着,唐小瑛突然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正尴尬地找纸呢,一张餐巾纸从红色风暴的手里递了过来。

倒是挺温柔宁静的一个人,唐小瑛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感动,可就太安静了。

平时,唐小瑛也不是一个多么健谈的人。她本来也不多愁善感、愤世嫉俗,所以对很多事物缺乏看法。用红色风暴的话来说,就是比较简单。用夏力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没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比较淳朴。一般来说,她将自己的这种淳朴归结为自己的理工科出身。「我们学理工的,都特别淳朴,没有你们学文科的那么多花花肠子!」她平时总是这样教训夏力。和夏力在一起,他比较能侃,所以唐小瑛的淳朴似乎也不是一个问题。但是现在,和一个更简单的人在一起,唐小瑛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是一个挺没劲的人。

和夏力相处的这几年,早已使唐小瑛意识到,男人能不能侃,对这个世界有没有很多看法,实际上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如果你是成功人士,有实力,那么你的那些看法,就会有很多人来听,这些来听你讲话的人,就会把你的那些看法称为才华。如果你狗屁不是,那么你想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会有人理你,你的那些想法没人理睬,烂在空气里,就不是才华,只是废话而已。

夏力就是一个被废话埋没的人。

问题是,唐小瑛虽然不介意沉默的男人,但是她知道,沉默的男人一般都不喜欢沉默的女人——他们喜欢那些活泼开朗的女孩,那些说话充满灵气的女孩,那些娇滴滴地说着一些废话的女孩,而她除了撩头发、喝咖啡以及穿粉靴子,似乎也无所作为。她抬头看沉默对岸的这个男人,这个虽然秃头、微胖但是年薪毕竟十到十五万的律师,感觉他好像一把沙,慢慢地从她的指缝间流走。

唐小瑛努力搜索着自己的大脑,试图找出一个能引起热烈反响的话题,大脑却仿佛一棵已经秃顶的摇钱树,怎么摇也没有一个子儿落下来。

呃,在继二三十分钟断断续续的交谈之后,两个人的见面时间似乎凑够了一个小时,已经体面到了说再见不算太唐突的程度,于是,红色风暴抓住时机,表达了尽早解脱的愿望,他说,你晚上还有事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再好好请你吃个饭吧。

下次下次下次,哪里会有什么下次?唐小瑛沮丧地想。她站起来,仿佛一个演砸了的话剧演员,被当场嘘下台去。她垂头丧气地跟在红色风暴后面走,走到地铁站处,跟他说再见。

那就……以后再联系了!红色风暴推了推他的无框眼镜,憨厚地笑道。

嗯,再见。唐小瑛最后看了这个秃头、微胖、年薪十到十五万的律师一眼,往地铁下面走去。站在破旧的地铁站里,她靠墙呆呆地等着车,心里生出一点伤感。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奇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干掉彼此的一个下午,然后再分道扬镳,有那么一点微渺的感动,但是明天早上再起来时,他上他的班,我上我的学,又是地铁里不相干的两个人而已。

十五

然后就到了晚上,坐在中国城的某餐馆里,对面是一个叫蜘蛛侠的人。

蜘蛛侠给唐小瑛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别扭。他也算是热情的,长得也算是及格的,但说话怎么就那么别扭呢?无论你表达一个什么观点,他都要反驳,仿佛这不是一场谈话,而是一场围棋赛,你每下一个子,他就要上来堵你一把,等把你堵得走投无路了,他就赢得了这盘棋。

他的口头禅是:那也不能这么说。

你是干什么的?

在一个市场调查公司做分析。

听上去挺不错的。

这有什么不错的?反正就是混呗。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啊?

那也不能这么说。喜欢也得做,不喜欢也得做,喜不喜欢都没有什么意义。

唐小瑛小心翼翼收起这个话题,开始低头喝汤。

还是做学生好啊,特别单纯,蜘蛛侠突然说,无忧无虑的。

什么无忧无虑的?唐小瑛笑道,我现在都快被我老板逼疯了,我们老板特黑,逼人干活是没日没夜的,烦死了,典型的一个资本家。

那也不能这么说。美国社会就是这样的,我给你提供工资,你给我提供劳务。人家逼你,是因为上面还有人逼他啊,人家的grant,也都是辛辛苦苦讨来的,花起来自然心疼。以前国内的老板一团和气,请你吃大锅饭,谁不和气啊?

本来唐小瑛还想争辩两句,但是一想到任何争辩,都只是给他自我表现的可乘之机,也就闭了嘴。

而且,人也根本不nice。我还时不时给他倒点茶、夹点菜什么的,他怎么一直只是在自顾自地吃呢?唐小瑛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下愤懑起来。

最可气的是,竟然连他自己提出的观点,只要你附和一下,他也跳出来反驳,以保持他居高临下的姿态。

其实跟老美打交道,倒是更容易一些,更单纯一些,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东西。我就特受不了很多中国人特别口是心非的习惯……蜘蛛侠漫谈道。

是啊,我们办公室的几个老美都挺好的,有一个美国男生,家就在New Jersey,有一次感恩节,还叫我们几个中国学生一起去他家玩,他妈特别好,特别热情……唐小瑛附和道。

那也不能这么说。美国人的热情,经常特别虚伪。跟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一开始可能会比较冷淡、戒备,但是一旦热情起来,就比较真诚。美国人的热情,就是一种习惯而已,回头你欠他两毛钱,该让你还,还让你还,一分钱不能少,他们的热情里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特别虚伪。你要以为老美对咱们真的多么好,这也是一厢情愿,我看。

不是你说美国人好吗?唐小瑛愤愤地想,我不过也就是附和一下,让谈话愉快一点,你以为我真认为老美多好啊,真是的,人家再好,跟我的世界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交集,我又care什么?但她忍了忍,没有把话说出口,说出口的只是:对,美国人的热情和中国人的热情,内容不太一样,老外热得快,但是不真诚,中国人热得慢,但是比较真诚……

那也不能这么说,中国人现在都不把朋友当朋友,而是当资源,真诚得起来吗?你们在学校还行,还能交几个真诚的朋友,出了校门,我跟你说,根本不会有谁对你真诚,都是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好处可捞……

唐小瑛笑而不语。

你不是喜欢抬杠吗?我不说话,让你没杠可抬,看你怎么表现!反正唐小瑛也看出来了,这种找别扭的人,还不如夏力呢,说话跟拧麻花似的,累不累啊?反正跟他也没戏,得罪他也无所谓。一个小时之后,唐小瑛干脆不说话了,也不给他夹菜了,自暴自弃地猛吃菜,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嗯嗯啊啊两句。

白费了这一脸的粉底,一嘴的口红了。白费了这一晚上的时间了。白费了坐上地铁时的那一点振奋了。唐小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蜘蛛侠那边由于批判对象供给不足,言语渐渐稀疏下来,及至最后断流了。

Jennifer你是不是挺不爱说话的一个人啊?

是啊,我这人笨,不会说话。

女孩子,文静一点也不错。

是啊。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你看中国的女孩子啊,叫什么什么静的特别多,什么张静啊,李静啊,刘静啊,王静啊,估计全中国怎么也能好几百万,其实静是什么啊,就是不要有个性,说白了,给女孩取名字叫静,就是要抹杀女孩子的个性。

没这么严重吧?我以前认识一个王静,特别有个性。

那也不能这么说。她有没有个性是一件事,她父母想不想让她有个性又是一件事,这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再说了,我说的是一个大致的情况,并不是具体个案。反正中国那种文化吧,特别容易培养出像你这样文文弱弱的女孩。

唐小瑛一愣,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突然往椅子背上一靠,冷冷地说:你不就是想说我这人不说话,特别没个性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中国人的性别教育,特别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呀?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蜘蛛侠一愣。愣了一会儿,笑容又从嘴角边泛起:你太敏感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说了吗?我只是说一个普遍情况,并不针对具体的个案。

欺软怕硬,唐小瑛心里冷笑一声。

于是这个夜晚的尾声部分,变得简单明了。十分钟后,她借口有事,和蜘蛛侠告别了。踩着她的粉靴子,走在寒气袭人的初冬,唐小瑛突然觉得神气活现。她觉得自己对蜘蛛侠那顿小脾气,发得太对了,太解恨了。由此她又推导出一系列的思索:尊严这个东西,其实是和欲望成反比的,你想得到一个东西,就会变得低三下四、死皮赖脸,而当你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件事无动于衷的时候,尊严就会在你心目中拔地而起。想通了这个道理的唐小瑛,很有尊严地走在纽约的街头。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时,她还在为自己的这个顿悟而得意,直到接到夏力的电话。

喂?你他妈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天都找不着啊?夏力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升起。

于是,握着电话筒的唐小瑛,站在她那两只可爱的粉色靴子里,发现自己关于欲望和尊严的顿悟毫无意义。说到底,为了摆脱一些东西,她必须得到一些东西,而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她又必须放弃一些东西。说到底,这就是人的欲望。明天早上起来,她还是会死皮赖脸地活下去,脸上那厚厚的粉底上还是会堆满机械的微笑,嘴里蹦出的,还会是那些不假思索的嗯嗯啊啊。

两天后,她的电话留言里,有蜘蛛侠的声音:Jennifer,怎么样?那天跟你聊得挺愉快的。你周末有空吗?有空的话,到我们New Jersey来玩一下吧……

话都没听完,唐小瑛就切断并删除了这个留言。男人啊男人,都是受虐狂,你理他,他就不理你,你不理他,他反而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放下电话的唐小瑛,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有种想放声大笑的感觉。那种大笑的冲动,在腹部滚动着,慢慢地升起来,在胸腔扩张开来,减速度地冲到喉咙,然而,到达脸部时,已经变成了强弩之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力量,在唐小瑛的嘴角拉出一个淡淡的冷笑。

十六

继大虾、不厌其唐、红色风暴和蜘蛛侠之后,唐小瑛还是不屈不挠地在恋爱市场上兜售自己,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又会晤了东北松子、彼得123、三脚猫等数十位适龄男网友。从小唐小瑛就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她就不信了,在成功地取得小学五年连续三好、中学全国化学奥赛二等奖、大学连年奖学金、出国顺利进入一流大学等等诸项荣誉之后,她就搞不定「解决」这个project,搞不定一个像样的男人。不是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么?不是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吗?不是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吗?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对像样这个概念,做了技术性的调整:以前定下的十到十五万目标已经悄悄地被五到八万所取代,最初定下的身高一米七五底线也悄悄地退到了一米七,至于风趣幽默、阳光灿烂这些虚无缥缈的标准,早就不再作为基本条件,而只是作为bonus出现在她的审美标准里。

问题是,她还是没有找到这个project的答案。

不是对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就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别人的视野里。和三脚猫的dating,甚至都成功地跨越了第一次见面的尴尬、第二次见面的沉默,却在第三次见面之后前功尽弃。那天,他在一家中国城的餐馆里,为他们点的一条鱼到底是死鱼还是活鱼,和服务员争吵了长达二十分钟之久。看着他那涨红的脸上激愤的表情,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论证活鱼的味道应当是什么样子,唐小瑛想,人矮点没有什么,没有幽默情趣也没有什么,爱唧唧歪歪也没有什么,但是又矮又没有幽默感还爱唧唧歪歪,这就令人难以忍受了。于是回家以后,她在那个候选人名册上,又悄悄地划掉了那个名字。

其实我根本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爱爱你说我贪心吗?坐在爱爱家客厅的沙发上,说到这句话时,唐小瑛几乎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不是要找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一个百万富翁或者超级帅哥什么的,无非就是找一个各个方面都过得去的人。我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好歹各方面也过得去吧,长得也能见人,做菜也拿得出手,性格也还不算变态吧。我就不明白,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人。

哎呀,这种事情,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了小瑛,你觉得我剪短头发好看吗?

哎?当时不是你说我不能坐以待毙吗?

方爱晶无语,撇了一下嘴,心想,我不就是安慰安慰你吗?其实你为什么找不到像样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长得一般般,性格又没有魅力,每天抱怨这抱怨那,除了抱怨话什么都不会说,三十了,还指望男人对你趋之若鹜啊。

见方爱晶没说话,唐小瑛又接着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爱情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呢?问题是我要是坐以待毙,那我老了,后不后悔啊?横竖都是死,斗争了再死,也死得光荣一点。

小瑛,你觉得我剪短头发好不好看啊?我特想剪一个短头发,就是梁咏琪那样的短发,可是刘广说我还是长头发好看,可是我都留了这么多年的长发了,真想换一个发型,刘广说女孩子……

唉,每次说到我的事,她就要去扯她的事,唐小瑛愤愤地想,刘广左刘广右的,烦死了。

就是那个晚上,唐小瑛回到家中,对着自己的候选人名册,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弹尽粮绝:三个月下来,她已经把交友网里身在纽约地区的、像样的、又有意接洽的男生见了一个遍。诚然,男人,正如女人,在网络上是络绎不绝的,但是在一定的时段和地点里,对能力有限的开发商来说,它的有效供给又毕竟有限。唐小瑛瞪着那个小册子上的名单,觉得有必要重新分析一下以往的数据库,看看其中有没有值得回收利用的人物。

她的分析过程是这样的:在小本子上列了一个简表,纵列是各个男ID的名字,横排是衡量其优劣的各个指数——身高体形、长相、学历、当前事业、发展潜力、性格、人品、对我的兴趣度、才华智力、气质风度。对这些指数,她打出分值,其中10分是最高分,0分是最低分,总分为100分。她把这个表叫做Guys Dating Performance,所以也可以简称为交友的男性GDP表现值。对着这个表,唐小瑛时而眉头深锁,时而轻笑一声——毕竟,见过的这一打人中,大多只见过一面,又场景雷同,要回忆起很多细节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回忆的时候,她眉头深锁,而回忆起来之后,她又欣然浅笑。但是她总的态度是力求公正、全面、客观。一个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令她诧异的是,GDP总分最高的(也就是82分),竟然是一个她早已淡忘的名字:大虾。

大虾,怎么会是他呢?唐小瑛看着这个已经陌生的名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就在唐小瑛马不停蹄地走街串巷约会时,我们的大虾同学王徽Alex当然也没有闲着。他也像唐小瑛一样,继续跋涉在纽约的交友圈子里。固然,在追求小花猫和夜归人失败以后,他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受到了重创,但是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渐进过程的目击者包括香草冰淇淋、六个梦、爱匆匆、小猪巴比等等六七个女网友。最早他试图约香草冰淇淋出来时,眼睛里还残存着对伟大爱情的热情向往。在一个烧烤聚会上,他殷勤地把一串外焦里嫩的牛肉献给了矜持地站在一边的她。但是两个月过去之后,见到小猪巴比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今晚要不要上她这个问题;而当她从他身边夺路而逃时,他就喊出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句话:我要是就是想找个人上床,干吗不叫鸡啊,鸡的服务还更专业呢!

客观地说,王徽对网恋这一套失去耐心,不是没有理由。任何东西,吃多了就会腻味,网恋当然也是一样。看准一个漂亮女孩,死皮赖脸地给人发信,约她出来,找一个餐馆请她吃饭,故作幽默或者故作深沉,百般地讨好,仔细揣摩对方一颦一笑的含义,第一次面试之后,还要及时跟进……这一切繁琐的搔首弄姿,来个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只是让人觉得麻木。这一切都让王徽怀念人类还是猴子的时代,那个时候找老婆,哪有那么复杂,对着竞争对手的脖子一咬,然后直接把母猴子给强奸了,多么简洁明了。而现在,程序多么繁琐,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程序,都必须注入饱满的热情。而热情这个东西,又不是精液,今天休息一晚上,明天它又涨了上来。热情这个东西,甚至可能都不是水稻,一年两季,年年如此。说到底,它就是一种石油,在地底下蕴藏千百万年,才能产生那么一点能量,并且用完了就用完了,是不可再生资源。

当然王徽不是没有成功地上手过,比如爱匆匆那个女孩,在和他共进晚餐之后,非常慷慨地捐出了她的肉体,以解决他的性欲问题。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正如那些从他身边夺路而逃的女人,竟然也不能让他感到失落或者悲伤一样。说到底,上床和上床是不一样的,如果它不是热情的产物,而恰恰是逃避热情的产物,上得了或者上不了,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痛苦,我痛苦得过来吗我?王徽在心里自嘲。发信人家不理你,痛苦一次;最后理你了,约人家,人家不出来,痛苦一次;出来了人家一晚上不给好脸色看,再痛苦一次;约了一次人家第二次不再出来,又痛苦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痛苦四次,见八个人,四八三十二,我两个月痛苦三十二次。我痛苦得过来吗?我身上就是有个痛苦键,这么按也得按坏了呀。同理,幸福,我又幸福得过来吗我?

感情上长了厚厚一层茧的王徽,慢慢地,觉得身边这些进进出出的女孩,仿佛公司隔壁快餐店里的pizza一样,中午饿的时候,去买一块,无非是图个方便而已,咬一口,却再也没有了感觉。

却还在出于惯性四处约着女孩,仿佛视觉上的琳琅满目可以填补内心的空空荡荡。每天坐到电脑前,他条件反射般地登录自己的交友账号,在里面机械然而孜孜不倦地转悠着。转悠的目的已经不再明确。爱情?爱情对于三十岁的、身心疲惫的、经历了前交友时代的七次失恋和后交友时代的八次恋爱未遂的王徽,正如摇滚对于八十岁的老头儿,太吵了,太热闹了,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与它接应。

有一天,他就那么在网上转悠着,撞见一个叫scentofwoman的ID,看着她的profile,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当初他在交友约会过的第一个女孩。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穿高领黑毛衣的、胸部挺拔的女孩的身影,坐在餐桌的对面,盈盈浅笑。记得她笑得倒是挺甜的,当初为什么没有跟她继续来着?好像是年龄太大了。对,三十岁了。而且当时我不是特别想追小花猫吗?所以这条线索也就断了下去。其实现在好好想想,她对我好像热情还是挺高的,而且样子也挺骚,倒也是一个过得去的女孩,不如……反正我现在手头上也没人,闲着也是闲着。王徽赶紧查自己的手机还有没有她的号码,一查,果然还有。对,就是这个叫Jennifer的女孩。

于是,事隔三个月之后,在这个冬天的夜晚,王徽又一次拨通了唐小瑛的电话。

十七

倒是真巧,放下电话的唐小瑛,坐在床边,发起呆来,昨天刚想起这个人,今天就收到他的电话,莫非——冥冥之中还真是有点缘分?

哼,什么出差了、忙、没来得及联系,全是鬼话!无非是转悠了一圈,比来比去,发现还是我强点,所以又绕回来了。想到这里,唐小瑛有点愤怒,又有点得意。她举起床头柜上的一面镜子,左右打量起了里面那张脸,尤其重点欣赏了她平时最得意的两个部位:鼻子和下巴。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眉骨前呼后应,搭出了脸部的立体感,下巴是时下流行的小尖下巴,微微翘着,划出一个酒井法子的弧度。

质量在这摆着呢,你走多远还得转回来!一个微笑在她微微枯黄的脸上扩散开来,微暴的牙齿从微笑里面钻了出来。

他倒是记得挺牢,说我答应了下次去他家看看,所以这回要「在家做饭给你吃」。想到这里,唐小瑛的心扑扑跳了起来。这不是请君入瓮吗?不行,吃饭可以,上床不行。人家方爱晶说了,中国男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轻佻的女孩,今天跟你上床,明天骂你婊子。我要是真想跟人家来日方长,现在就不能将自己全盘托出。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她说的是,你得留一张牌在手里,不能一下子把牌打光。上次我就是靠矜持才把握住了自己,这回我的矜持都有理论指导了,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把这次约会的基本底线确立以后,唐小瑛踏上了征程。穿着粉靴子的她,神采奕奕地走在Broadway大街上。十到十五万,一米七三,first-tier university,Wall Street,关于Alex的几个关键词,像几只花蝴蝶,在她脑中上下翻飞。固然,过去几个月约会的失败,已经让她开始对未名交友心灰意冷,她渐渐地发现,网络的世界,无非就是一个爱情的高速公路,表面上看你可以开得更快,更远,到更多的地方,然而一个小时一百二十英里的速度,也让你无暇体会路边的风景,而没有风景的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但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Alex的一声呼唤,重新点燃了唐小瑛对浪漫的憧憬。毕竟,对于一个熟读琼瑶和亦舒的女孩来说,浪漫的定义不就是遇上一个人,然后走失了,然后又在一个黄昏重新相遇么?

怀着这点死灰复燃的兴奋,唐小瑛敲响了王徽家的门。

请进请进!王徽打开门,看见穿浅咖啡大衣的Jennifer,赶紧往里让。

趁着唐小瑛换鞋这会儿,王徽从侧面打量起她来。三个月过去,反而是显得更娇嫩了些,胸前那个美好的弧度,也不辱使命地挺立在那里。与此同时,唐小瑛从刚才王徽眼睛一亮的开门动作中,已经判断出她今晚的化妆是一个成功手笔。

她深呼吸一口,向屋里走去。

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好菜啊?

其实我也不会做菜,就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咖喱鸡饭,你不要笑话啊。

印度菜呀,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会做,真的好能干!

其实很简单的,买那个咖喱粉,往鸡块里一倒,就可以了。

真的?哇,好香!唐小瑛走到屋里,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浇上咖喱鸡的饭,旁边有两杯红酒,惊叹道,哇,还有酒,好浪漫啊!心里却想,完了,看今天晚上这架势,是凶多吉少了。

香不香吃了才知道啊!王徽笑着往里走,心想,不就是个咖喱鸡配红酒吗,这些女的怎么都这么没见识,上次那个爱匆匆也是,还有那个月朦胧,看到红酒就大呼小叫的,至于吗?走到桌前,他非常绅士地替唐小瑛拉开座椅,并轻轻拍了一下刚刚坐下的唐小瑛的背。

唐小瑛的身体轻轻一震。

哇,真的很好吃,比我在印度餐馆吃的还正宗!

很简单的,我跟你说配方啊——王徽就此拉开了话茬了。他们从咖喱鸡的配方聊到了印度人的劣根性,从印度人的劣根性又聊到了黑人的劣根性,接着又从黑人的劣根性聊到了美国税收制度的不合理性,从美国税收的不合理性又聊到了美伊战争的非正义性。谈话并不热烈,主要是王徽在讲,唐小瑛除了嗯嗯啊啊、不停地眨巴眼睛及轻轻点头,对谈话基本上没有多少贡献。王徽自言自语了半个小时,看着唐小瑛泛红的脸颊,给她倒上了第三杯酒。

时机成熟了,他想,上次爱匆匆也是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开始眼神迷离、言语酥软的。

别倒了,我都喝醉了。唐小瑛娇嗔地说。

醉了也没关系啊,女孩子越醉越好看呢!王徽突然抓住唐小瑛的手。

唐小瑛的手一颤。

好看什么呀?脸红得跟关公似的,怎么好看得起来?……对了,我去洗碗吧。她趁机挣脱了王徽的手,端起两个空盘子,往水池的方向走去。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客人洗碗呢!

一共两个盘子,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做饭才辛苦呢。

王徽也不再推托,跟着唐小瑛走到洗碗池边,帮她把盘中的垃圾倒到垃圾桶里,又告诉她洗碗巾和洗洁精的位置。唐小瑛洗起碗来。只洗了一个,就感到一阵酒气袭来,后面一双手重重地绕到腰间,一张脸也从右肩处探了过来。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感到自己突然身陷火海当中,却又找不到出口。问题的难度在于,要甩开他但又不能得罪他,要拴住他但又不能被他立刻搞上床,这是多么细的一条钢丝啊!便是以唐小瑛的精明能干,此刻也无法在这条钢丝上保持平衡。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着,身体却僵在那里。不等她说什么,王徽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你不要怪我鲁莽,实在是你今天晚上太漂亮了!

唐小瑛感到鸡皮疙瘩在自己身上势如破竹地开放。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算得上漂亮?唐小瑛的身体往前靠了靠,头也向前倾去,以摆脱右肩上探过来的脑袋。无奈身体已是瓮中之鳖,再前倾也没有活动的余地。王徽试探成功后,决定放开手脚,他一把把唐小瑛的身体扳转过来,将自己的嘴巴朝她的嘴巴扣了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唐小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一张圆圆的脸,装载着一个迷离的笑容,全速朝她的脸驶来,还来不及避闪,自己就被压到了这个全速前进的圆脸下面。

唐小瑛极力往后缩,身体往后倒,脸也往后仰,然而Alex左手托着她的腰,右手托着她的脑袋,把她调整到一个正确的接吻姿势当中去,然后把自己的呼吸、酒气、嘴巴、舌头、牙齿、扁桃体,一股脑儿往她嘴里灌。唐小瑛僵在那里,仿佛她是一只茶壶,而王徽是一锅刚烧开的水,开水稀里哗啦地冲到了茶壶里面去。

呃,那个……,等等……,她还试图说点什么,打断Alex的进攻,然而他根本不由她的分说,继续倒他那壶烧开的热水。

就在这时,唐小瑛的手机响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唐小瑛赶紧推开Alex,说,我的电话,不好意思。Alex退开,笑眯眯地看着她走开。

坏了,是夏力的电话,今天怎么忘了关手机了?唐小瑛拿起电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脑子本来就乱,电话铃声只是搅得她脑子更乱了。于是她硬着头皮按了接听。

喂?

你上哪儿了?怎么最近老是找不着你?!夏力上来就气势汹汹。

嗯……我在一个朋友家。

什么朋友啊?

唐小瑛一时语塞。如果她不说一个朋友的名字,夏力会有所察觉。但是如果她随便说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么Alex又会知道她在骗人。从她做贼心虚的角度说,她觉得他马上就能推断出那边讲话的,就是他男朋友。反正无论怎样说,都会有一个人有所察觉。她愣了两秒,说:我现在忙着呢,回来我再跟你说,好不好?

是不是忙着跟情人约会呢?我靠,还神秘兮兮的。

唐小瑛的心一沉,嘴里还在温柔地应付着:你有什么事啊?

听着唐小瑛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夏力觉得莫名其妙,第一,唐小瑛早在认识他四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这样温柔的声音跟他讲话了;第二,我给她打电话,还得有什么事吗?

你没发烧吧?大晚上的,你跑哪儿去了?

这样啊,我现在真的忙着呢,我们下次见面再说吧。唐小瑛答非所问地应付过去,然后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并及时地关了机。关了机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一直被Alex拽着,而那只手的上方,漂浮着Alex迷离的微笑。

不好意思,一个朋友,唐小瑛解释道,末了又画蛇添足地加一句,找我借光盘来着。

Alex也不答话,又把她搂了过来。

唐小瑛心乱如麻。看来明天与夏力必然有一场恶战了,怎么跟他说呢?说在方爱晶家,可是如果在方爱晶家,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呢?在师妹蒋慧芳家?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呀?还关了机,这又怎么解释呢?说我在赶一个paper?这就更不通了……她越想越乱,仿佛一只猫掉进了一个毛线团里,越挣扎越乱。就在她脑子里分析着明天怎么对付夏力时,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像一块口香糖,已经在Alex的嘴里,被他嚼半天了。

不就是个吻吗?唐小瑛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如果说做爱是最后一张牌,接吻就算是倒数第二张牌了,我今天就把这张牌给甩了,甩了又怎么样!唐小瑛刹那间感到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概,为她能够活学活用恋爱九段高手方爱晶的教诲而得意。我就用这张牌把Alex这边搞定!回去就算是跟夏力闹翻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他不跟我闹,我还得跟他闹呢!

于是,唐小瑛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转身投入到火热的接吻活动当中去了。她全神贯注地指挥、调度着自己的嘴唇、舌头、脸颊,仿佛这个吻是一辆卡车,而她则是驾驶员,目前正驱车驶向美好的未来。

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已经是没有退路了,不如就破釜沉舟吧!

与此同时,王徽也热烈地回应着她的热情,越来越紧地抱她,吻她。真骚啊,久旱逢甘雨似的,他想。有一刻,他们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唇边散开的口红,被揉乱的头发,眼里过于殷切的笑容,在那一秒钟,他感到一种刺痛,仿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风骚的尽头,是哀怨,是凄凉,是不得其所的酸楚。然而那莫名的刺痛,只在他心里停留了一秒,就倏忽而过。他还有更紧要的、更伟大的事情要做,这个事情不由他的大脑控制,而由他下半身的自治区独立决策,这个事情就是:把她搞上床。

他们就这样吻了二十来分钟,很自然地,Alex的手慢慢地游到了她的毛衣里面。他微凉的手接触到她灼热皮肤的一刹那,唐小瑛猛地想起了方爱晶的教诲:中国的男人,今天跟你上床,明天骂你婊子;跟他一见面就上床的女人,他敢娶吗?她心一惊,猛地把王徽推开。

怎么了?王徽吓了一跳。

唐小瑛扯了扯衣服,说:Alex,我们谈一谈好吗?

十八

靠。

王徽心里骂道。

女人就是这样,吊起你的胃口,趁着你神志不清,就要跟你谈判,签订不平等条约,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嘴里却只是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谈什么?

是这样的。我实话跟你说,我对你印象挺好的,也愿意继续跟你发展,但是我也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孩,不愿意跟人随随便便上床。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一些,上不上床,毕竟是一条界限。对我这种比较传统的人来说,它也意味着一个承诺。我不知道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落伍、太传统了,反正我觉得两个人最好是感情培养到一定程度,再水到渠成地上床。你说呢?

王徽静静地看着她。听见传统这个词每隔几秒钟就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一次,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传统?我靠。传统的女孩会随随便便独自到男人家里去吗?传统的女孩会老是穿这种紧身的毛衣勾引男人吗?传统的女孩会让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吻半天吗?其实传统也好,风骚也好,本来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最烦的,就是明明风骚的女的还装传统。

但是鉴于下半身的暴动风起云涌,王徽克制了自己的愤怒,只是嬉皮笑脸地说:咱们……这不是挺……挺水到渠成吗?我对你印象也挺好的,觉得你这人不错,相互了解的话,这也是了解的一部分嘛,再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正常的欲望……

我只是怕我们对同一件事情的理解方式不一样,唐小瑛情急之下,竟然口才都变好了,她站起身来,像一个政治课老师一样,踱步到窗前,转过身来,继续说:对我来说,上床就意味着责任,但我知道对很多其他人来说,这仅仅是一时的快感而已。有些事情,我觉得两个人如果理解不一样,最后恐怕总是会有人受到伤害。

够阴险的。这跟那个某某歌星临上台前要加价,有什么不同啊?何况她要加的这个价码还是所谓的责任。责任?我刚见你两面,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谈对你的责任?笑话!如果不是此刻急于把她搞定,他真想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跟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好好谈谈,他想说的是:大妹子,你也不是十七八岁了,怎么还这样糊涂呢?你想从男人那里套到责任之类的豪言壮语,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在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就跟通货膨胀时期发行的纸钞似的,有多大意义?我今天可以跟你海誓山盟,你让我在一后面画多少个零,我就画多少个零,但是这个支票,明天就可以过期作废,后天你拿着这个支票找谁啊?

但是王徽不是唐小瑛的大哥,因此对教育她也没有多少兴趣。他真正有兴趣的,还是怎么样把他身体里革命的火焰,烧到她的身体里。于是他忍了忍心中的愤恨,嘴里敷衍道:我不是那种图一时快感的人,有什么事,我一定会负责的。

说实话,在我们彼此了解程度不够的情况下,谈什么责任,也挺奢侈的,不如我们还是多接触接触,增进一点了解吧。

王徽的身体又往她那边凑了凑,手摸到她腰间,说,是啊,多接触接触,我这不是在多接触接触嘛!

唐小瑛咯咯地笑起来,站起身,道:不跟你说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回家了,下次你到我家去,我做饭给你吃吧。

就这么扔下我不管了啊?王徽拦到她面前,这样也太残忍了吧?你这不是……开了火不关火吗?不怕把我给烧焦了啊?说罢,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抱住她。

至于吗?猴急成这样?唐小瑛心里不耐烦起来,一个大男人,连自己一时的欲望都克服不了,干得了什么大事啊?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往外钻:咱们有的是时间,你要真对我有意思,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对吧?

话是这样说,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也没必要……王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就直接问:对吧?

我不知道你接触的其他女孩是什么样的,反正,我是挺保守的,那种没有感情的性,我是很难接受的,唐小瑛边说边往外走去,你不要怪我,我是一个慢性子,觉得好多事情,急也是急不来的。我只是希望更多地了解你这个人,也希望你更多地了解我。

靠,《人民日报》腔都出来了!王徽怒从心头起,刚才往我怀里挤,还如饥似渴呢,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妈的,把我搞硬了,然后逃之夭夭,什么东西啊?!女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先勾搭你,再甩了你,目的就是让你在她面前死乞白赖,满足她们那点虚荣心。从小花猫到月朦胧,从黎圆圆到这个Jennifer,全都是一个德行。

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徽努力镇压了自己脑海里的愤怒,故作平静地说:谁说没有感情啊?我们不是挺好的吗?我其实对你印象也挺好的。我绝不是那种搞一夜情的人,真的,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不是就好,唐小瑛回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觉得每个人做事,有每个人的分寸,我不想图一时之快,破坏了我自己做事的分寸。说罢,她已经走到了放外套、鞋子的地方,开始穿外套了。

王徽又一次抱住了她,狂吻起来。

别这样,真的,你干吗啊……唐小瑛抵抗着,然而王徽越抱越紧,她只套了一只袖子的外套从胳膊上垂落了下来。

王徽也不答话,只是激烈地在她身上蹭着。仿佛他不是在吻她,而是在掐她。仿佛所有女人的虚伪,就在今晚,就在此刻,浓缩到了这一个女人身上,而他现在就是要通过这个恶狠狠的吻,把这些虚伪捏死,掐死,咬死,挤死。仿佛唐小瑛不再是刚刚跟他在饭桌前盈盈笑语的女孩,而是不知怎么闯进他家的一只野兽,一条蛇,对,一条蛇,正在跟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他报复性地吻着她,吻得她的脸都变了形。他把她的身体按在墙壁上,狠狠地往里压,简直快把她嵌到墙壁里去了。

唐小瑛吓坏了,马上要窒息过去。她努力挣扎着,当然只是徒劳。于是,她不无道理地想到那些恐怖片里的情形:在客厅的门道里,一个女人试图夺路而逃,一个男人堵住了她的去路。如果这个镜头是出现在电影的开头,而不是结尾,她甚至想到,那么下一步就是她被他先奸后杀。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这里来,就是说,她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放手!她用尽全力,推开他,大喊一声。

王徽松开她,看着她。

这样有意思吗?!她连衣服都没捡,冲到门口,伸手去够门背后的把手。

王徽一把把她的手从门上打开,把她往里面一推。

你想问我有没有劲是吧?我告诉你,有劲。王徽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害怕。

你想干什么?唐小瑛往后退去。

我想干什么?你少给我装清纯!!王徽大喊,这一回,声音又大得让他自己害怕,你自己送上门来,还装什么清纯,装清纯你配吗你?看看你那副德行!他一把揪住唐小瑛的胳膊,把她往沙发上推去,你就是一个骚货而已,跟我说什么责任、传统,我操,你说传统这两个字你不害臊吗你?!

唐小瑛的手伸进包里,摸着,半天却也摸不到自己的手机,嘴里哆哆嗦嗦地说: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救命了。

王徽冲过去,直接把她压到了沙发上,一边解自己的裤子,一边说,你喊,你他妈敢喊你就喊,你喊啊!

放手!放手!唐小瑛大喊起来。她怕极了,在这个男人发红的眼睛里,她看到死亡的身影一闪而过。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不过是想找一个像样的男人,怎么碰上这样的变态呢?她忽然想到,他profile里说的那一切,华尔街,十到十五万,常青藤学校,全都是假的。这个大虾实际上就是一个变态而已,《沉默的羔羊》,对,《沉默的羔羊》里的变态,没准……没准他家壁橱里现在就藏着几个女孩的尸体呢……她越想越怕,一边踢他推他,一边把呼救改成了英语:Help! Help!

王徽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还在解她的裤子,身体则死死地压住她的身体。

他看见她的眼睛在惊恐中放大,听到她被闷住的声音穿过他的指缝,感到她的拳脚在他身上劈劈啪啪落下。他觉得这一刻很痛快,很……美。

那么痛快,那么美。

仿佛他变成了一把刀子,在空中慢动作地飞行,他听见风在耳旁悠悠地刮过,空气像丝绸一样被划破。整个的世界,什么黎圆圆刘圆圆,什么小花猫夜归人,什么美国人中国人,什么老板A老板B,急速后退,退到Jennifer的眼睛里,凝结成一个惊恐的眼神。他看见自己锋利的刀刃,朝那个惊恐的眼神逼去,噗,眼神灭了,在黑暗的深处打漂而去。

突然,一切欲望消失了。

他松开手,从唐小瑛身上爬起来,丢下茫然无措的她,站起来,说:你走吧。

唐小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沉重地呼吸着,惊魂未定。莫名其妙,她想,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只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就是她失败了。她从钢丝上掉了下来。这个她花了一个晚上的微笑、点头、嗯嗯啊啊去征服的男人,这个在她的GDP排行榜上排第一的男人,已经是过去式了。不错,她的确守住了她的「最后那一张牌」,可是她的初衷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只是想向他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好女人而已。现在故纵已经成功了,欲擒却已经不可能。从这个男人说「你这个骚货」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已经不可能了。那张牌还握在手里,翻过来,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牌,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也许,我本可以随机应变的,本不必把方爱晶的话当做教条,她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想,他不就是想性交吗?性交了又怎么样呢?不就是个机械物理运动吗?机械物理运动之后又怎么样呢?天会塌下来吗?也许,有的时候,留住一个男人的,是你的矜持;而另一些时候,留住男人的,是你的放荡。但是不管是矜持还是放荡,只要是我唐小瑛去做,就一定是错的。因为我唐小瑛不配放荡,也不配矜持。因为我唐小瑛没有勇气放荡,也没有矜持所需要的纯真。Alex说对了,说传统这两个字,我就是感到害臊。我生来就是一个失败者,那么笨,不够漂亮,又老了,所以被人欺负,被人羞辱,被人强奸,被人指着鼻子骂「你这个骚货」。

可是我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好好去爱而已。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圆脸,矮个子,头发凌乱,长裤已经被蹬掉,只剩下一条浅蓝色的短裤,挂在他的腰上,白白细细的、形状古怪的两条腿支棱在她眼前。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有欲望的人总是可怜的。

对不起。她听见他说。

她累了,甚至都听不懂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只是轻轻笑笑。

唐小瑛站起来,穿好自己的衣服,抓起自己的包,往外走去。

走到大街上,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公寓四楼的窗户,却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Alex的窗口。有点冷,她抱紧了自己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向地铁走去。

与此同时,王徽木然地倒在床上,两条白白细细的、形状古怪的腿垂在床沿。他盯着天花板,试图理清刚才发生的一切,却怎么也理不清。他怎么也无法想通,他这样一个毕业于first-tier university的人,一个work in a Wall Street company的人,一个handsome, nice and humorous的人,怎么会差点成了一个强奸犯?他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脸,那张略显衰老却依然算得上清秀的脸,那张笑容不停往外涌的脸,那张被挤压得变形了的脸,那张风骚里藏着哀怨的脸。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过就是想找一个人好好去爱而已。

十九

唐小瑛十二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夏力就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

她疲惫地往屋里走。

你上哪儿去了?

唐小瑛没做声,继续往里走。

他床上功夫怎么样?不错吧?看把你累的。坐在黑暗角落里的夏力,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

唐小瑛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都懒得解释了?

夏力,有什么话明天说行吗?

明天?咱俩还有明天吗?

唐小瑛也不理他,直接往被窝里钻。猛地一抬头,看见电脑屏幕,就停留在自己在交友的profile上。心下一愣,却也没有力气计较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大不了就是个分手呗。现在在她唐小瑛心里,没有什么比爱啊、恨啊、分啊、合啊更微不足道的事。

我还以为,你起码也要编两句谎话骗我呢。夏力又说。

唐小瑛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耳朵。

你他妈还睡?!还好意思睡?你睡得着吗你?!夏力突然冲过来,一把掀开唐小瑛的被子,然后又指着屏幕上的那个profile,对她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要分手,吱一声,我他妈还求之不得呢!用得着这样背后捅人刀子吗?

唐小瑛身都没有翻,在床上蜷成一团。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夏力一把揪住唐小瑛,把她揪得坐了起来。

唐小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蹭地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想知道是吧?你想知道是吧?你想知道我就跟你说!我是在网上找别人!我一直在找别人!我为什么不找别人啊?!你瞧瞧你那副德行!要什么没什么!只会冲我发脾气!你自己想想你平时是怎么对我的!你有什么资格骂我找别人!人家方爱晶过生日,老公天天送礼物,送了一个星期。你呢!你给我送什么了?全市最便宜的康乃馨!你好意思吗你?!你想想,这三年来,你给我做过一顿饭吗?!你带我出去旅游过一次吗?!主动陪我去过一次Chinatown买菜吗?!还有上次我半夜胃痛,让你起来给我倒杯水,你都嫌我吵了你睡觉!有你这样当男朋友的吗?!我跟你说,我唐小瑛找了你夏力,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唐小瑛越说越激动,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哭声和骂声混合到了一起,说「倒了八辈子的霉」这一句时,已经是放声大哭了。

夏力跟着也发起火来:你就知道拿我跟人家比!拿我跟刘广比!刘广不就是挣的钱多点吗?有什么了不起?你说我对你不好,你想想你怎么对我?!这几年你给过我好脸色看吗?!除了挑我的刺,你正经跟我说过话吗?!我早上起来看你拉长一张脸,晚上睡下还是看你拉长一张脸!我一年看三百六十五天,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好!那我们俩就分手!唐小瑛大哭着喊。

分手就分手!

分手了你就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操,谁稀罕你似的!

唐小瑛恨恨地跳到床上躺下,又拿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夏力也甩门而出,坐在客厅里抽烟。

躺下之后,唐小瑛的嚎啕大哭慢慢变成了抽泣,抽泣慢慢变成了呜咽,呜咽又慢慢变成了凝重的呼吸。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烧了,这一晚上闹的,都发烧了。她就那么半迷糊半清醒地躺在那儿,感觉自己在一个嘈杂混乱的世界里飞翔。她飞啊飞,身边尽是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尖叫的东西,残破的东西。她一会儿看见童年的自己,在月亮下面快乐地奔跑,一会儿看见奶奶跑到学校来给她送雨伞,一会儿看见自己的初恋情人,在校园的草坪上搂着自己,一会儿又看见Alex凶神恶煞的眼睛,向自己逼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一个呜咽声从远处飘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惊醒了。是夏力在抽泣。

她翻过身,看见夏力就趴在自己的床边,在黑暗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

她伸手去摸他的头。

他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了,夏力,我不闹了,我再也不闹了,行吗?唐小瑛有气无力地说,说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

于是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一天是2005年的1月12号。也就是他们认识三年零四个月六天。三年零四个月六天前,坐在一个朋友的火锅聚餐会上,二十七岁的唐小瑛认识了二十九岁的夏力。那天,他一口气说出了德国五个政党的全称和简写,以及十个香港立委的名字。坐在他身边的她,一口气给他夹了十片羊肉和五筷子青菜。然后,时间轰隆隆地从他们窗前经过。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力,变成了一个电脑游戏前废寝忘食的废物,身边的垃圾,高得可以将他埋没。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活泼开朗的唐小瑛,变得郁郁寡欢,笑容渐渐成了她脸上的稀客,以至于最后她的表情,变得像一个化学术语一样让他不解。他知道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是他不愿面对她的恐惧,正如她知道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是她也不愿面对他的恐惧。这两个在恐惧中坠落的人,就那么日复一日地,慢慢地撒开了彼此的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唐小瑛发现自己的手被握在夏力的手里。她半睁半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块奶酪,在早晨的阳光里慢慢地融化。夏力也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也还闭着,嘴里却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喂!你想吃什么?今天我陪你到Chinatown买菜去。

二十

那天晚上,王徽关掉了自己在未名交友上的profile。事实上,他也不得不关掉它——上面已经有七个人加他为坏人,可以说是身败名裂了。就是再去勾搭女孩,也要换个马甲了。

当然他也可以像当初与小花猫斗争那样,把那些加他为坏人的女孩骂个狗血喷头。按照他的智力,他完全可以推断出那些女孩是谁,为什么加了他为坏人。但是他没有力气了。他懒得去分辨那些模模糊糊的脸了。那些曾经让他振奋、喜悦、沮丧、伤心的脸,现在在记忆里,变成了一团一团的噪音。噪音尾随着他,围追堵截着他,但是他只想打出一面小白旗,上面写着:算你狠,我投降。

他甚至都没有心情换马甲了。曾几何时,他把这个未名交友当做了一个老虎机,不停地往里面投币、投币,期望那个能中彩的是他,但是渐渐地,他的胳膊举酸了,他口袋里的硬币越来越少,投币仅仅成了一个习惯性动作,与梦想、与爱情都没有了什么关系,渐渐地,他知道,与上帝这个老谋深算的庄家玩,他还是太嫩了。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对女人的极度渴望与极度憎恶之间摇摆。处于极度憎恶这一极时,贱女人哲学就是他的安眠药,每天吞下一颗,他就可以安然入睡。醒来后的王徽,重新找回了平衡。诚然,他是孤独的,但是他的孤独,是清高的必然产物。他风雨兼程地追求了伟大爱情三个多月,不,确切地说,是三十年,却一无所获,只能说明纯真的女人已经灭绝了,而他是情场上最后的武士。

现在,他累了。他找不动了。便是勇士如他,也需要找一个洞穴,躲进去,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

那天晚上,电视里,一个男人在sitcom里说:They say we should invent a viagra for women, but I tell you, the viagra for women has always been there. It’s cash. Right?

王徽大笑。

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在屋里回荡着,然后慢慢消失。

也许,问题是我自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笑过之后,沙发上的王徽,冷不丁地想道。

他站起来,在屋里兜着圈子,不知所措。于是给陈立巍打了一个电话。

喂?王徽啊?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打什么电话啊?!

你爱你老婆吗?

操,你没发烧吧?

我就是想问问你,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受什么刺激了?又是哪个女孩把你给甩了?

没受刺激,就是好奇而已。

我说哥们,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我还在加班呢,你要是没什么事,就洗洗睡吧,不要瞎想了。

那——你忙去吧。

王徽挂了电话,坐在电视机前,继续发呆。

他还在努力想,到底什么是爱情呢?那个每个人每天都在谈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那个被四大天王、邓丽君、林忆莲、王菲等诸位大哥大嫂咏叹了半辈子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早在中学的时候,为了经过某个女孩的家门口故意绕道上学,那算是爱吧?可他们说那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幻想而已。最初见到黎圆圆的时候,那个月我的花销比上个月增长了300%,那算是爱吧?可为什么一跟她上床之后,就发现她身上有那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毛病?还有刚见到小花猫的照片时的怦然心动,这也是爱吧?可又为什么在她不搭理我之后,闹成了那个样子?他们说爱是感觉。他们说爱是责任。他们说爱是缘分。他们说爱是痛苦。他们说爱是距离。他们说爱是朝朝暮暮。他们说爱是给予。他们说爱是勇气。他们说爱是爱心爱是love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他们说了那么多,最后他们告诉你,爱是说不清的。他们把爱情描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频繁地使用唯一这个字眼,甚至还提到了永远,让我哭爹喊娘地追赶了它三十年,但是为什么等我把这个盒子一层一层拆开之后,发现里面不是我想吃的那串糖葫芦,而只是一块被人嚼了无数遍的口香糖?

难道爱不应该更圣洁一些,难道爱不应当更伟大一些,难道爱……正如找工作、申请学校、拼职位一样,只是一个名利场而已?

王徽越想越乱。他被黎圆圆小花猫夜归人Jennifer等等等等搞糊涂了。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道高等数学题,他算累了,算不清了。就算爱情是神圣的吧,就算爱情是伟大的吧,就算爱情的尺寸足足有34D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够它了。现在,他只需要一点温暖,一双大腿的温暖,一对乳房的温暖,一个怀抱的温暖,还有那个洞穴的温暖。不要比这个更少,但尤其是不要比这个更多。他要一个像碗热面条那样简单的、温暖的快乐,热乎,柔软,芳香,呼噜噜的,钻到他的胃里去。

猛地,想起以前他经常上的一个黄色网站,里面有与call girl的实时交流和交易。不如……疲惫中,王徽感到一点兴奋。他总是口口声声「鸡的服务更专业」,却从没有把它当做一件具有现实可行性的事情。而事实上,在这个疲惫的夜晚,他想道,这完全是可能的。不但是可能的,甚至是简单的。什么爱啊恨啊友情啊婚姻啊责任啊,所有那些沉重的、费脑子的东西,统统地,都滚到一边去。

王徽走到计算机前,点进了那个网站。刹那间,美女美男的胳膊、腿、屁股、胸、阴道阳具,铺天盖地涌了过来。他点进了那个实时交流的区域,果然,都不用他自己上去找,就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带着自己的link过来搭讪。王徽一一点进去看,有的太胖,有的太老,有的则是他根本不敢消费的黑MM。一刻钟过去,一个叫April的女孩过来搭讪。

Hi, want a sexy, sincere and extremely discreet beauty? Please check out my website at www.xxxxx.com.

王徽点进去一看,首页上是一个颇丰满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黑色吊带内衣,斜跪在床头,一边的胸罩带垂下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三四的样子,笑容甜美,皮肤也算细致。又进去看了她的stats:5′6″、116ps、36C-25-24。看上去倒是一个标准身材。他又点击了几张别的照片,似乎也都不错,而且人又正好是在纽约。

就是她了。

这要是打扮打扮,穿个像样的衣服,跟好莱坞明星也差不远了,比那黎圆圆小花猫Jennifer,不强得多么?王徽想,再多的银子,我王老五今天就砸它一回,在那些女人面前装惯了孙子,今天也做一回大爷!

于是他回到那个chatting的网站,和April聊了起来。

Hi, beauty.

Hi, want a date?

Yes, a date, but more…

Sweetheart, the more, the better…

How good are you?

You should ask how bad I am. Lol…

我靠。王徽心一动,刚聊两句,胃口就开了。专业服务的就是不一样啊,一点都不扭捏,算是找对人了。于是他展开了与April小姐的热烈对话。她问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服务,喜不喜欢massage,喜不喜欢threesome,喜不喜欢fetish。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更技术化,因此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更火热。王徽极力装得对这一切很熟练、很在行、很无所谓,但新手毕竟是新手,经受的考验毕竟有限,很快,这些滚烫的问题点燃了他的裤裆。

于是他一边动手解决问题,一边继续和这个April聊天,眼睛时不时地扫过April网站上的那些艳照。自然,April并不留恋网上的聊天,她开始和王徽洽谈见面的时间、地点。王徽根本忙不过来,随手打了几行字应付她,并随口问道:

How much do you charge for your service?

Depends on what service you want.

Give me examples.

30 minutes, $100. 60 minutes, $200. 2 hours, $300. But that’s just for my regular “companionship”. If you want extra service, extra money will be charged.

Strip dancing: $100. Dinner package: $100. Massage: $50; Master/Slave: $100……

王徽的手部运动已经到了冲刺阶段,根本无暇顾及April的流水账。他瞪着April的那些艳照,加速了自己的运动,啪,射了。

刹那间,王徽似乎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被扔了下去。他在坠落,并感到无比的空洞和悲伤,对电脑前的这场谈话彻底失去了兴趣。他往后靠到椅背上,又把旋转椅转到朝向窗户的方向。窗外的城市,像一条河流,在他眼前缓缓流过,万家灯火如同一盏盏灯笼,在河流上浮动。他眯起眼睛,放松自己的身体,任自己漂流在这异乡的河流上。他看见黎圆圆从自己身边漂了过去,小花猫从自己身边漂了过去,Jennifer也漂了过去,还有她,还有她,还有她们,所有那些他记住的和没有记住的脸孔。但是他不再伸手去够,只是看她们慢慢漂远,消失在黑暗之中。他就那么漂啊漂,漂啊漂,那么空洞,那么悲伤。身边缓缓的水流变成了一支摇篮曲,趴在他耳边轻轻呜咽。莫名地,泪水漫了上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突然想起那场还没有结束的对话。他转身回到电脑桌旁,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那些冷冰冰的价码,回复道:So, how about love?

不厌其唐

写完一个小说,又来唐几句的毛病,俺是改不了,呵呵。另外,这些天这么多网友读贴、 回帖、讨论,我也应该出来感谢一下。

本来没打算写这么长的,也就是想写个小短篇,打发回国前的无聊时光,后来越写越长, 我这都回来一个月了,这事才算完,也算得上是不厌其唐了。

大家的评论,我没有全看,主要是纯净水太多,俺也懒得去捞珍珠贝壳啥的。对那些扔了贝壳珍珠、而我也没有去拣起来的网友,俺给你们陪不是了。随机地「抽查」了一下「民意」,发现prose的读者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容我,爱护我,关心我,教育我,为我两肋插刀,对此,俺感激涕零,手帕都用掉了三块。

说说大家的几个主要意见吧。一个主要的意见是说我「刻薄」,欺负人家王徽猥琐和唐小瑛势利,把人写得不堪入目。这个意见,怎么说呢?我看了挺高兴的,真的。以前我写一个不太好的人物,比如宋念涛吧,一大帮读者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还要我上去劝架,现在成了我对人家拳打脚踢,读者们来给我劝架。我觉得读者这么爱惜我笔下的人物,我特别感动。因为我自己对笔下的人物,或者生活中的人物,常常有一种没有原则的宽容和悲悯,如果读者和我分享这种东西,我就觉得特别安心。

也许你们会问,你既然对他们有同情心,怎么会把他们写得这样不堪?这个事情,我是这样看的。每个人同情心的基础不一样,有的人的宽容是建立在「世界多么美好,生活多么充满希望」的基础上,我总觉得,这样的宽容和同情是脆弱的——因为当这个世界「凶相毕露」的时候,你多半会觉得被骗、愤怒、委屈,并因此走向一种愤世嫉俗的心态。但是如果你对生活的热爱、对他人的宽容恰恰是建立在你对生活的黑暗、恐怖、寒冷的知觉上面,它就会更强大、坚定,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它。

虽然对王徽、唐小瑛有同情,但是我也不能说我喜欢王徽或者唐小瑛,这样说也未必太虚伪。但是,他们身上那些令我讨厌的东西,我并不仅仅作为「他们」身上的东西,而且是作为「我自己」身上的、甚至「你们」身上的东西来写的。因为就他们身上的悲剧性而言,你、我、他们,是关在同一个牢笼里面的。这个悲剧性就是人的欲望总是超出他的能力,而人对这个差距,又永远都不会甘心。就是小花猫那样衣食无忧的美女,不也是活得不得其所么?

有的同学反映我这人特别悲观,大约是吧。记得有一个网友说得特别好,他/她说我以前还假模假式地寻找上帝,现在干脆就不找了,自暴自弃地发寒气。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我还是坚持以前的看法,俺不觉得文学是用于净化心灵、提升道德的。如果有人这样看,我也没意见,也不会去跟人家争。俺自己的文学,不过是表达我所受到的一些触动而已。如果我能把这种触动传染给读者,我挺满意的。如果通过给所有那些猥琐的、势利的、阴暗的losers一个「人」的面孔,来扩大我们理解力的边界,甚至是同情心的边界,那我就简直是高兴了。我这人平时爱看恐怖片,越是怕看,越是爱看。好像我对生活的态度也是这样,那些特别冷、特别黑暗、特别残酷、特别可悲的东西,总是格外打动我,吸引我向它的深处走去。作为一个文学角色,我显然就会对刘涌、胡长青、老赵什么的,比对刘德华、张朝阳、张艺谋感兴趣,说白了,就是我内心有一种不甘心,觉得上帝怎么可以把一个人惩罚成这个样子,我得去看个究竟。其实我这人吧,在生活中对人挺热乎的,傻大姐一个,但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呆着的时候,又是生活在一个监狱里,这个监狱,就是敏感。在那里,我看到别人看不清的惨象,听到别人听不清的哀嚎,所以找个小窗子透气,这个窗子,就是写作。当然我也贪玩,喜欢把语言当玩具来玩,打发寂寞,所以常常变着花样玩,句式、语气都会不断调整,这次的实验,就是用一个喜剧的语言,去说一个悲剧的故事。

另一个批评是说小说里的「心理描写」太多。可能是太多了,说实话,写完了,我也没有回头去细看,沉淀个一两个月再去看,可能会看出问题。不过,「心理描写」偏多,的确是这个小说主题的一个需要:因为这个小说写作的「着力点」,就是去照亮那些「殷勤的」表象和「狡诈的」内心活动之间的落差,没有很多心理描写,这个落差无法得到反映,角色的丰富性和趣味性,估计也会打点折扣。有个别网友甚至觉得一些心理描写让他们觉得恶心,俺觉得挺奇怪的:不至于吧?难道有的人生活环境那么纯洁?俺觉得很多心理描写不过是把一些平时大家爱深藏不露的想法,拉到前台来曝光而已,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男人想上漂亮女人,女人想找个有钱男人而已,似乎也不至于这么受刺激。正如一位网友说的,这个王徽,放在抗洪抢险的时候,没准还是个英雄呢,只不过我写不到那件事上去而已。

还有一个批评,就是人物的真实性。同学们普遍质问:太夸张了吧,有王徽这么猴急的人吗?在此,我想代表扭腰市扭脖子区派出所的所长转告大家:有。这么说吧,如果我不是听说、或者间接接触过这样「见面就想啃」的人,凭我自己的想象力,还真想不出来呢。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当然了,如果双方一见钟情,有意互啃,俺觉得也挺好,没啥。但是对于交友上的那些比较传统的mm们,还是希望你们严把审查关,重质量,抓管理,争取把你们dating生活中的GDP提高上去。不过,另一方面,大家千万不要误以为未名交友上的男同学,都是王徽那样的猥琐男。未名交友,正如我们的国家,主流还是好的,个别猥琐男的出现,主要也是某些富有牺牲精神的男生,为了丰富大家的八卦生活,委屈了一下自己。希望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参加未名交友的party,运动,腐败,约会,万一有人向你伸出魔爪,你就冷笑一声,问他:那么,爱呢?

最后一个批评,说的是语言的密度太高太浓。这个,我是同意的。这大约跟我思维的速度,尤其是形象思维的速度有关。我写东西的时候,脑子经常是处于一种高速奔跑的状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处于一种水上轻功的状态 :),基本上是从一个意象跳到另一个意象,跳得特别快。以后写东西的时候,争取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一点。

最后要感谢一下几个斑竹,尤其是6p。这个小说,大约是因为跟大家的现实生活比较相关吧,所以引起「洪水泛滥」。俺还可以装着没看见,你们就不能装了。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抱歉。

另外,听说在我的启发下,有很多同学都表达了创作的愿望,目前已拟定的系列就有sex版的「那么,性呢」,food版的「那么,饭呢」,money版的「那么,钱呢」。大家要说话算话啊,我可等着呢,这就搬板凳去。

2005年1月26日
后记

《那么,爱呢》写于2004年底2005年初,也就是去年冬天。纽约的冬天像北京一样干冷,漫长,把人困在室内。透过窗户,我看见的城市,树叶掉光了,行人也稀少,像个肺结核病人,苍白,安静,还有点一病不起的架势。是的,异乡的冬日,似乎仅此一点,就足以成为写作的理由。更何况我对自己进展缓慢的毕业论文,开始感到厌倦,需要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找一个更高级的形式,所以想到了写东西。开始写的时候,只想写个短小精悍的东西解闷,后来写着写着,竟然拉长了,成了一个中篇。

当时是连载在一个叫「未名空间」的海外留学生网站上。登的时候,热闹纷呈,热闹之后,现在还能变成了手掌上的一本书,也算是幸运。

如果有朋友问我,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啊?我好像只能说,是关于留学生的爱情,A追求B,但是B对A没兴趣,B追求C,但是C又不喜欢B,B反过来又找A……云云云云,反正是ABCDEFG,爱得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这样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劲,感觉自己像是这个「八卦文学」时代的一个跟屁虫,把文学搞成了一个花边新闻的唐僧版,而且编来编去,就是那么点想像力。

但我有更大的野心。这个野心,大约不能通过对这个故事的情节概括来表达。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我的写作是反情节的。比情节更打动我的,是人的状态。那种人在自己的欲望里挣扎沉溺的状态。张牙舞爪、声嘶力竭、痛心疾首,却最终还是沉了下去。复杂的情节,在我看来,恰恰构成了书写心灵的干扰,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人的状态转移到了人物关系,而人物关系这种东西,闭着眼睛都可以无限地排列组合下去。缺乏心灵和敏感性的东西,情节再复杂,只是八卦,就像缺乏风骨的字,用再多的墨,也不能叫做书法。有人说我写的东西情节平淡无奇,我却觉得,对平淡的凝视,比对生离死别阶级斗争家破人亡的书写,更能考验一个作者的才华。

就这个小说本身,扯一下吧。

与其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不如说它讲述的是「爱情政治」。这个故事的主线,是一个叫王徽的猥琐男和一个叫「唐小瑛」的势利女之间艰苦卓绝的斗智斗勇过程。连载开始的时候,就有很多网友开始跟帖捧场,主要原因是很多人觉得写得「很搞笑」。这让我产生了一丝惶恐,似乎自己在刻意误导读者,然而事实是,我对「娱乐」别人没有多少兴趣。固然,我用了一种戏谑的语言风格,给写作的过程「提神」,也希望给阅读的过程提神,然而说到底,不过是用喜剧的语言在讲一个悲剧的故事。

说悲剧,可能太隆重了,还是不够确切。如果一定要为这个小说的类型定一个性,我宁愿说这是一个恐怖小说。对,恐怖小说,没有杀人,没有凶器,没有尖叫,没有壁橱里的尸体,但的确是一个恐怖小说,因为生活本身,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就足以令人惊悚。

在未名空间连载后,网友们一如既往地爱护我,给我加油,令我感动。当然也有人批评我,主要是说我恶毒,欺负人家王徽猥琐和唐小瑛势利,把人写得不堪入目。这令我有些不安,可能我用笔狠点,但内心深处并没有支撑恶毒的那点得意。这个事情,我是这样看的。每个人同情心的基础不一样,有的人的宽容是建立在「世界多么美好,生活多么充满希望」的基础上,我总觉得,这样的宽容和同情,十分脆弱。当世界「凶相毕露」的时候,他多半会觉得被骗,并进而变得愤世嫉俗。但是如果一个人的理解和宽容,建立在他对生活之恐怖的意识上面,会更强大,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它。

更重要的是,事实上,我并不觉得王徽和唐小瑛比大多数人更坏,只是我观察他们的距离,凑得更近而已。他们身上那些龌龊的东西,我并不仅仅作为「他们」身上的东西,而且是作为「我自己」的、或者「你们」身上的东西来写的。因为就他们身上的悲剧性而言,你、我、他们,是关在同一个牢笼里面。

好了,就谈到这儿吧。大学以来,我一直和写作保持着一种暧昧关系。就是说,我的正业从来不是写作,但又总是和写作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时断时续地,为生活所烦躁时,就跑到文字里来,透透气,这让我产生一种偷情的快感。与此同时,又有一种不得其所的焦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因为文字,生活对我而言,才变得可以忍受,才让我理解了自由。

这样的依恋,似乎不是很健康,但是,患有伤寒的敏感总是比健康的空洞更美好。偷情偷了这么多年,偷到了坚贞的境界,也算是有一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