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我看不说别的，只说教授这行，就并不一定是件什么好事儿。咱们拿「教授」这两个字来说吧，本来还算挺乐观向上的一个好名字，MIT BBS上偏偏给这个职业按照音译起了个外号叫「发考题」，看了就让人有一种直冒冷汗的感觉——天天给人发考题什么的，再跑到个没窗户的会议室里判个卷子，何乐之有？就连英文名字叫professor也无缘让我产生特别美好的联想，每次看到这个词儿就老想到在进入美国边检时浑身紧张实事求是的对答 ——人家问：「What is your occupation?」 我回答：「I am a professor at the University of Toronto.」人家追问：「What do you profess?」 我差点儿砰地蹦出一句：「I have no idea!」

要是说谁谁干教授这个职业，总是会让人联想到他一定很忙。我收到的email里，但凡不是太熟的人希望让我帮他个忙的，一般都是以「I understand that you are very busy」开头，再以「Thank you very much in advance for your time!」收尾。按照我的经验，他这话说的那是相当地靠谱：这份工作虽然跟别的工作一样都不过是挣个死工资，却不是一般的忙。文山会海基本占齐了，再砸上各种行政职务，经费申请，项目结题，同事来访，讲课备课，发发考题什么的，基本就差吃饭在Chinatown，睡觉在办公室了。最恐怖的可以说还是各种各样的deadline，基本三天一个小deadline，五天一个大deadline，deadline之前还有若干个认真负责的reminders，生怕你把deadline们给忘了。要是拿不到经费做梦都想，拿到了又要汗流浃背地当什么「老板」，废寝忘食地当什么「大牛」，到了deadline还不能忘了给学生打工。人家古代唐朝时还兴个「因过竹院逢僧话， 偷得浮生半日闲」，至少还有那闲情逸致写两句诗什么的；要搁现在这当教授的，不要说没时间碰见个老僧就闲扯两句，就算是真的到了竹院，估计都辨认不清方向，只因心里还在嘀咕经费申请的截止日期是否就在这几天。

教授忙是忙了，好像也没见忙出了什么成果。据谣传，天天对着带显像管的显示器工作会影响下一代生男孩儿，我当年听到这谣言时正好更换了昂贵的液晶屏，可孩子生了还是女儿之后还接着女儿。正好我更偏爱女儿嘛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周末忙到半夜赶在什么夜里三点的deadline之前字斟句酌地跟生孩子似的写了几篇论文，让一些不知哪儿找来的reviewer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拒了，还好意思说「We regret to inform you」云云！要是这时自己还有心情再重新展卷重读那些被拒绝的精品，感觉就像帅才无缘伯乐、日志发到了人人一样，也就只能自斟自饮喝个闷酒，「成果」却是永不见天日了。

教授之忙，那是忙的最高境界。我发现教授里头发掉得快的是大有人在，著作虽然还未曾等身，头发可能已经掉光。其实有没有头发也不是什么头等大事，没头发的教授可能比我这样暂时还有头发的更帅，更加让他的学生们拥戴。教授的忙上加忙，那只能说是不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就不够「给力」。当教授的，因为太忙得了癌症还是个晚期的例子俯首皆是。等到自己知道大势已去的时候，有像Ralf Koetter那样落叶归根的，有像Randy Pausch那样到处去培养粉丝开励志讲座的，更有像Jennifer Hou那样判作业带学生直到最后一天的。就像今年上海的高考作文题目一样，有人争相发表文章说「一切都不会过去」，证明他们都没有白忙；我倒更赞同「一切都会过去」的悲观论调，教授这个职业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用说掉了几根头发，没有了谁会议还不是照开地球还不是照转！依我看deadline这个英文词儿应该好好改一改，至少改成一个禁忌词汇，否是天天「死期」「死期」的英文挂在嘴边，我看离那真的「死期」也就不甚遥远了。要不然怎么前有教授当着当着就变节投奔了微软的，后有哈佛留不住撂了挑子去了谷歌的，人家聪明着呢，知道这教授的职业远不如什么微软谷歌脸书推特来得香甜。

就这么个怎么想都不怎么地的职业，近年来倒成了时髦，几百个竞争一个位置的大有人在。它就像一辆早已满员的绿皮火车，虽然车破而又人满为患，无奈适逢春运高峰，一票难求。每逢开会总会有学生像英语角碰到老外似的主动跟我聊天，聊到痛快淋漓之际，不外乎又要感慨一下教授这行工作多难找，谁谁谁多少篇论文都没着落等等。 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感慨僧多粥少，不知他们将来能不能挤上那班春运的火车，去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总在想，这些论文青年勇于投奔教授这个职业，图的是什么呢？是不是以为当教授的就是一年好几个月到处以开会为名义旅游？是不是不知道当了教授就无缘标新立异、注册了人人都没人加你为好友？是不是不知道当了所谓老板没人管还不如当个小兵儿有人惦记？是不是不知道文章发表了是中了彩票儿，拒绝了才是过日子种菜？是不是不知道等到摇滚的青春已尽燃的时候，一切都已过去，却未必能盼来那全场起立经久不息的掌声？说不定，魔力归根结底还是在「教授」这两个神奇的字中间，让大家前仆后继，争发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