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一九九一年清华的暑期小学期,摆脱不了影响心情的干燥和炎热。哥儿几个商量,好不容易这么闲的大好时机应该充分利用起来。也不知是谁忽发奇想,要组织我们零三班自己的舞会。可惜清华男女生比例之离谱远近闻名,我们班三十四个同学,就算六个女生全到了,舞会也没法儿开。一哥们儿出了一招:直接邀请全计算机系所有三十二个女生参加我们班的舞会。
计算机系的所有女生都住在七食堂旁边的六号楼,平常未经允许不准自由出入。我带着请柬,第一次走进六号楼,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直接表达来意。每次说完离开,就能听到一片大笑的声音。来到四五一房间零五班女生宿舍,敲门进去,发现靠窗上铺的女生,穿着一件乳白色休闲的短袖衫,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在我介绍来意的时候,她回报以微笑,让人感到温暖。
去年在拉斯维加斯的四季酒店庆祝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我想起了发请柬这事儿。心情还是有点儿紧张,到底绝大多数的女生我都不认识。可是,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每月还在发粮票的时代,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我们组织的舞会出乎意料地成功。来了很多系里其他班的女生,在音乐的渲染下,场面轰动,高潮迭起,气氛热烈。她也来了,披肩的头发,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袖衫。远远看到,朴素自然,落落大方。
暑期小学期结束后,接着是在京郊防化兵工程学院的三周军训。在灯光篮球场的一次舞会,再次见到她,清丽的脸似乎比原来晒黑了一点儿,头发为了军训打成两个小辫儿披在肩上。两三次舞会以后,我们也算认识了。军训结束的那一天返校,我一个人到七食堂门口等她。等了好久也不知她来不来的时候,看到她从六号楼出来,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印象里太阳正好快要落山了,显得特别轻盈透亮。站在食堂门口,我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在校园里走走。她明显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答应了。
走到清华学堂边上,几个男生在大草坪上弹着他们的吉他,享受着放假前这个轻松的晚上。她忽然对我说:「我有男朋友了。」
回到六号楼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通信地址,她爽快地告诉了我。暑假我住在北大燕南园,夏天的晚上知了叫得睡不着。我给她写信用的是一种只有清华有卖的天蓝色横线四百字稿纸,每张都特别的薄。
开学了。晚上背着书包上自习的时候,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站在后窗找她坐的位置,找到了就过去和她打招呼。有时候上完自习,推着我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在回宿舍的路上走得慢一点儿,聊一会儿天。
九月快过完了的一天,她从校园里彻底消失了。该上的大课,平时上晚自习的一教到五教,还有清华学堂和图书馆全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一年后她告诉我,男朋友从上海来北京找她玩儿,她课不上了陪他,景山,天安门,圆明园,到处游览北京。等到她重新开始回来上课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请客,在大学生之家请哥儿几个大吃大喝。晚上十点多钟,她下自习路过时隔着栏杆看到我们,明显停了几秒钟。大学生之家的大喇叭里,正放着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 / 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 慢慢地放松慢慢地抛弃 / 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 你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 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新年快要到了的一个晚上,九号楼十点四十五准时熄灯。大家忙着点蜡烛,映着摇曳的烛光,我用纯蓝墨水的钢笔给她写了一张卡片:「这几个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特别高兴,也许今后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九号楼我宿舍房间的门口。什么都没说,只是送给我一个她自己亲手做的小钱包和一张小卡片。钱包是打开金属暗扣里面好几层的那种,用一种质地厚实而光滑的纸做的,纸上是一幅油画,油画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打开小卡片,上面写着:我想会有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 打开卡片的那一瞬间,我一个人坐在宿舍上铺的床上,感到了一种时间凝固了一般的幸福。
2011年7月,2017年2月,2017年7月,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