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生命


曹建农老师在Facebook上首发的第一篇文章,是在他自己几天前发的一张图片的评论里,而图片显示的是一本名为《The Big Questions: A Short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的书的扉页。图片有十八个「Like」,而其评论只有五个。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如果用Facebook的手机客户端来浏览newsfeed,图片自然非常抢眼,但几乎没有人会在几天以后去仔细翻看一张旧照片新添的评论。

可惜的是,一段简短文字的力量和震撼,远远超过了Facebook里俯首皆是的照片。曹建农老师在他的短文中提到了几天前在香港理工大学因为工作压力而跳楼自杀的一位高级管理人员。他说:

校长哽咽着用慢于平时一倍的语速悼念我们离世的同事,我们站立默哀。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心里仍然不时总在想,不知道他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落两层楼,徘徊于露台,然后跃落而去;再在这之前,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一封以致全体同事开头的遗书。

一位优秀善良的资深同事就这样走了。如果在他深度困惑的时候,有人可以觉察,倾听分担一下;更如果他自己可以觉察,向别人表达述说一下,这一切或许都可以不发生。如果连失去生命都不可惧,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言说。可是,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是那么困难去相信能有人可以倾听,理解。那么全然依靠我们自己的觉悟。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再翻出这本书来读。所有的哲学问题其实都是最平凡而基本的问题,都是从古希腊开始被问了两千多年却还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我们还是必须不断再问。从什么是自我,什么是生活的意义,再问什么是勇气,正义,英雄,什么是好的生活,好的教育。我们能觉悟吗?我们对悲剧事件的反问应该得出积极的结果,使我们更加努力地去生活,更加勇敢。

今天在回香港的飞机上,葆春拿出新买的书在读,对我说,还有一本,你拿去读。是我看到很久却一直没买的龙应台的《目送》。读到里面的一篇「跌倒」,这样写道:「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倒,怎样可以变成远行的力量?失败,为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人,更深刻,更真诚」。 有人教过我们吗?我们有教过别人吗?

这段文字是曹老师在大连返回香港的航班上手书在便笺纸上的。因为我们同行,我看着他当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然而却写得逻辑清晰,非常精彩,读来酣畅淋漓。我忽然想起前天与曹建农老师、贾晓华老师一起在大连滨海西路的木栈道上边走边聊的情景。

记得当时曹老师提到一个段子:「中国人上学时忙着各种考试,大学毕了业忙着结婚,结婚后忙着生孩子带孩子,孩子大了忙着催孩子结婚,退了休忙着给孩子看孩子。」 虽是笑谈,颇有冯唐《活着活着就老了》之风范。而贾晓华老师则忆起当年熟读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一句名言:「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也许是出于一种好奇,我读了一段曹老师提到的那本名为《大问题》的书。这本书是一部西方哲学简史,深入浅出,厚积薄发,发人深省。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全书阐述的是几个基本而又艰难的哲学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生命的意义」。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哲学一直处于一种可有可无的地位,甚至有被妖魔化的趋势。「哲学」这两个字,似乎永远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联系在一起,永远与政治课如出一辙,枯燥无味。而看了一段这本英文书,却有豁然开朗的顿悟感,因为其实哲学是一种开宗明义的思辨,它与现实生活水乳交融,无处不在。哲学是对极为现实的各种问题的看法 (ideas),这些看法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有的浅薄、有的深刻而已。就像书的引言里所说:

The difference between philosophy and the popular alternatives is ultimately one of quality — the quality of ideas, the thoroughness of understanding. Because we all live by our ideas anyway, the choice becomes not whether to do philosophy or not do philosophy, but whether to accept a cheap and unchallenging substitute or to try the real thing. The aim of this book is to give you an introduction — to the real thing.

也许,对于那位留下遗书跃身而下的同仁来说,他需要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而非哲学。也许,身处娱乐八卦豪宅名车满天飞的新时代,我们需要的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而非哲学。也许,在高考即将取消英语、而网络词汇则大行其道之际,我们需要的是基本的读写能力 (literacy),而非哲学。但是,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我却莫名其妙地较起真来,任性而天真地憧憬着一种假象。在我虚无缥缈的想象中,我们不仅爱看《小时代》,更爱看《大问题》;不仅爱看高圆圆黄海波的《咱们结婚吧》,更爱看Michael Sandel教授在哈佛大学苏格拉底式的演讲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因为后者如同千年古刹里的得道高僧,如同深红的原装可口可乐,如同崔健的《南泥湾》,是「The Real Thing」。

2013年12月,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