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李老师,您好!每次从家回到工作的城市都要适应几天,止不住的伤感。请问李老师,您怎么理解「乡愁」?您是如何面对并排解这种愁苦的?谢谢。(问题来自微博私信)
你的问题让我想起了北大燕南园。我的童年和少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北大燕南园的姥姥家度过的。
燕南园里绿树成荫,尤其是夏天的午后,蝉鸣可以吵得睡不着午觉。一幢幢房子风格各异,很多房子轻巧地隐藏在树林里,不仔细找,不一定能注意得到。燕南园的地势比其他地方高出一点儿,所以有一个大下坡和一个小下坡出园。大下坡出来是校医院,小下坡出来是图书馆,过了图书馆就是未名湖了。还有一个小门,出来就是北大三角地的日用品商店,在那里我买了小学第一支熊猫钢笔。
姥姥家在燕南园正中间。前院挺大的,夏天野草会肆无忌惮地生长,姥姥经常叫我到院子里拔草,却怎么拔也似乎拔不完。走进姥姥家,客厅挂着的是梁启超的集句联。上联是「人在画桥西,冷香飞上诗句」,下联是「酒醒明月下,梦魂欲渡苍茫」,笔墨平静端正,气势如虹。再向前走是书房和饭厅,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经过厨房,到达一个小巧玲珑的后院。我高三时就在对面的一间小房间里紧锣密鼓地复习准备高考。
就像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的那样,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少年时代的「百草园」吧。你的百草园也许是一所机关的大院儿,一个农贸服装市场,一条北京的胡同,或者上海的弄堂。想回家,多半儿是想回到亲切的儿时记忆里;恋旧情结,也多半儿是在迷恋那时自己最爱的吃喝玩乐。无论是羊肉泡馍还是北京烤鸭,是南门儿外的长征食堂还是动物园的莫斯科餐厅,是小豆冰棍儿还是北冰洋汽水,总有那么几样儿东西,割舍不下。
可是我不会经常想起燕南园。因为我发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住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熟悉了起来,离开了一样会想念。「四海为家」这个词儿,大概形容的就是我这种到处漂来漂去,仍然不以为忤的「游牧民族」。「家」变成了一个随着时间慢慢改变的地方:少年时的家在北大,青年时在美国一个叫尚佩恩的小镇,而中年时则在多伦多这个北美二线城市。
不过,我这样的「四海为家」一点儿也不稀奇。原因很简单:最亲近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自己的家。说到底,北美的城市语言交流没有问题,很容易有家的感觉。我更佩服另一种人,竟然可以逆潮流而动,在不易旅行的年代,常年定居在举目无亲的地方。
比如有一个名字叫「寒春」的美国人,早年是一个物理学家,曾参与过曼哈顿计划。她四九年和丈夫「阳早」在革命圣地延安结婚。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长期定居在中国,养了一辈子奶牛,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专家,设计建造了中国第一座机械化养牛场。至于她的英文名叫Joan Hinton,和多伦多大学著名深度学习专家Geoffrey Hinton教授是同一家族,则是后话了。
我近年来很少再去北大燕南园。去年夏天去的时候,燕南园杂草丛生,少了蝉鸣,多了不少蚊虫叮咬。姥姥家已经改成了学校工程学院的办公室,隔着窗偷看客厅里的摆设,像是一个会议室。这时候「家」的概念,大概早已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记忆永远是美好的,里面有熊猫钢笔,有上海手表,还有父亲留给我的永久二八自行车。我骑车带着她,从清华到北大燕南园,停在家门口。
好好珍惜现在吧,还能回到少年时代自己记忆里的家。「酒醒明月下」之时,时过境迁,我小时候的家早就芳华已逝,面目全非。
2018年7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