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刚到清华上学的时候,喜欢攀比学习。当然总知道「山外有山」的道理,也知道要经常比下有余而不比上不足,但年轻气盛,总要突破那高考文化强大的惯性,才能真正避实就虚。无意发现排学号的算法是同时「参考」高考分数和生源地区,来自北京的同学都在班上排到前列,我的更是排到第一,比北京第二的一个郑同学多了三分,不禁得意溢于言表,好像中了649。
这一切在一两个学期之后迅速变成了美好的回忆,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是知道了很多牛人压根就没有参加高考,直接保送清华了,还随便爱上什么系就上什么系。第二知道了这些人实在不是吃素的,凡是跟数学有关的课程成绩都根本无法追随其后,就像玩赛车游戏时发现自己的车实在太烂,技术再好都没戏。赛车比赛变成了观赏性的比赛项目,看看这些牛人之间谁赢谁出局。当然这些牛人考试都接近满分,完全分不出高低来。
这时江湖上开始传说一个一班的同学的轶事,他的名字叫廖成。传说中的廖成在众多的牛人中独领风骚,在众所周知的高难度课程《组合数学》中一学期从来不去上课,不记笔记,不上自习,就凭考前突击一下,立马满分。现在想想当然很可能他高中的时候把组合数学都学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即使我也有这样的条件,也没有这样的魄力敢一学期不上课,尤其是在也没什么别的重要的事要干而且其他同学都不但去上课还提前占位子的情况下。
真正认识廖成,还是在大四上学期准备 GRE 的时候。那会儿一门心思上海报贴到清华各个角落的新东方,觉得宿舍里天天打牌的人太多,就用打工的钱和廖成还有另外一个五班的同学一起到十四号宿舍楼租了个房间,正好我们三个都考大四下学期九四年四月的GRE。虽然租了房间,没怎么看到廖成好好学习来着,天天就我在那里笨鸟先飞。一来二去地跟廖成逐渐熟悉起来,晚上睡觉前有时也躺床上海阔天空地神侃一通,不再觉得他是遥不可及江湖传说中的人物。
廖成长得挺帅,个头也挺高,但戴一副至少八百度的近视眼镜,好像没有女朋友。就像反着透过眼镜看人一样,廖成的脾气怎么也琢磨不透,有时候高兴了就侃到夜里两三点,但又有时不高兴的时候,一整天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卧谈会的主要内容是他的高中生活,永远是各种高中时他在四川的吃喝玩乐,最神奇的是他的故事里从来不落俗套,没有提及一个女孩子,就好像他从来既不学习也不跟女孩套磁一样。和他自己讲的故事里无所顾忌地吃喝玩乐相反,他为人很绅士风度,每次我女朋友来找我,他总是彬彬有礼地接待她。他也相当风趣,GRE单词里学到了一个libido的新词,立刻大喜过望,觉得用来当我的外号那是绝配,以致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非常顺口地叫我 bido,听着像是什么奢侈护肤品的品牌广告。
一转眼九四年的春节到了,我抓紧时间利用春节多做几套真题,廖成却岿然不动,回家过春节去了。春节过完了也二月下旬了,廖成就好像刚刚回过味来,发现四月九号 GRE 就要开考。他拿了套新东方的真题一做,verbal部分才四百多分。于是开始像换了一个人,成天从早到晚就看到他在房间里学习刚刚出版的俞敏洪的红宝书。那会儿的红宝书大概五六千个单词,他刚开始基本一个不认识。他一天学习十几个小时,进度是一天新背五百,复习一千五,方法是说英文答中文,说中文答英文,所有俞敏洪发明的助记法也一并背熟。比如你说「charisma」,他就立马反应「领袖魅力」和「China rises Mao」。就这样我眼看着他在两周之内verbal真题从四百多分揠苗助长到六百多分,真正见识了一回传说中大牛的「领袖魅力」。
九五年八月我们俩同时出国了,我去了UIUC,他去了普林斯顿。他是出国的同学里第一个有自己的个人主页的,小icon一个个搞得非常fancy,害得我们出了国的同学后来设计的个人主页都跟他那个长得差不多。看样子他在普林斯顿的实验室工作得很刻苦,我finger他的Sun workstation,他永远不是telnet在上面挂着,就是在console,idle time不超过几分钟。后来我忙着赶论文,论文拒了又忙着修改;忙着结婚,结了婚又忙着过日子,联系越来越少了。只是还是经常到他的主页上看看是不是又多了一篇重量级会议的论文,看看他有没有「为清华争光」。
零零年七月我刚到多伦多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在办公室忙里偷闲给他发了一封惯例的email,不外乎是「Haven’t heard from you for ages, how are you doing recently?」云云。他的email回应快得出奇,上来就一句惊天动地的「heng! how dare u say this! it’s u who mysteriously disappeared into the thin air!!!」 我跟他说我在多伦多大学开始工作了,他回答「so, Professor Li now, ehh? :-))) sounds really nice.」我当场给他又回了封email,他在几分钟之内回答:「anyway, why u still stick to ur computer at this hr of night? u’r not a grad student any more, go relax! hv a life!!! :-)」
零一年一月元旦刚过,北京第二的那个郑同学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告诉我廖成已经不幸去世的消息。廖成几个月前搬了一次家自己一个人单住,最近一段时间得了感冒,但可能没有及时让医生开西药治疗,等他的朋友发现找不到他去他家敲门时,他已经在家去世多时。廖成七三年的,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他去世的时候,博士论文还没有写完,据说是还差最后一章。
廖成去世已经十年了,在办公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来。想是否应该听他的话,go relax,have a life,再外加三个惊叹号和一个笑脸。时间长了,很多原本清晰的记忆逐渐地模糊淡忘了,也有很多年轻的希望逐渐变得渺茫。曲终人散的时候,特别想回到十四号宿舍楼的房间里,再听他讲一遍四川吃喝玩乐的故事,然后不忘了问他那里有没有能让人一见钟情的女孩子。
2011年5月,温哥华